经济学论文:萬家都飽芋田飯──台灣原住民所植芋頭及其影響
西元2000年春夏之交,我收到「中國少數 民族 科技 史研討會」的邀請函。這一屆在西昌召開,大會安排參觀西昌衛星發射中心和旅遊川滇交界的瀘沽湖,這兩個地方對我都具有難以抗拒的吸引力,但參加研討會總得寫篇論文,我總不能空著手去吧?
番社采風圖
我生活在台灣,要談中國少數民族,大概只能在台灣原住民(以下簡稱原住民)身上找題目。但我從未探討過原住民,根本無從著手。一天,忽然想起中研院史語所典藏的《番社采風圖》,我清楚地記得,采風圖上有收穫小米、種植芋頭、採椰子等圖像。近年來我用圖像研究 科技史,何不以《番社采風圖》作基礎,探討一下原住民的作物?論文有方向了!
我到圖書館查閱《番社采風圖》,才知道這組圖畫是巡臺御史六十七(人名,滿州人)使台期間(乾隆九年至十二年,1744-1747)命畫工繪製的。這組圖畫筆法寫實,是研究清初平埔族生活的重要史料。
《番社采風圖》共17幅,有關作物的有:揉採(採椰子)、種芋、耕種(種水稻)、刈禾(割小米)等4幅。我就研究原住民的芋頭吧。
為什麼會選擇芋頭?說來可真話長。讀大學時,常到圖書館借閱台灣銀行出版的《台灣文獻叢刊》,隱約記得,清代流寓台灣的大陸人士,常在詩文中稱讚台灣的芋頭。為了證實自己的記憶,我迫不及待地上網查閱中研院「漢籍電子文獻」的「台灣方志」及「台灣文獻」。Bingo!這個題目確定可以做了。
我將上網查到的資料拼湊成一篇論文,取名「台灣土著所植芋頭及其影響」,適時以電子郵件寄給大會,算是弄到一張「入場券」。大概是物以稀為貴吧,會務組竟然把我那篇拼湊之作列為「大會宣讀」(有別於分組宣讀),至今想來仍覺得不好意思。
現在讓我再次拼湊一下,把那篇急就章的論文改寫成通俗文章,用來賺取點稿費吧!
台灣原住民的作物
在一般人的印象中,總以為原住民未漢化前過著狩獵生活,其實他們從來就以農耕為主、漁獵為輔。居住平地的平埔族如此,居住山地或偏遠地區的高山族也是如此,文建會出版的《台灣原住民的飲食世界》說得十分清楚。
那麼原住民種些什麼?根據陳奇祿的《台灣土著 文化 研究 》,漢化之前,糧食作物主要是小米、芋頭和番薯。小米是原住民的神聖作物。大凡一個民族,始遷時所攜帶的作物,往往被視為神聖。小米原產中國大陸,原住民的祖先在史前時期從華南遷到台灣,他們帶來的小米,銘印著原鄉之情。
番薯呢?番薯原產南美,大約16世紀末傳到台灣。傳到中國大陸大概也是這個時候。至於芋頭,原產馬來半島,但南島民族幾乎都種芋頭,英文 名taro就是源自波利尼西亞人(屬南島民族)的土語。至於芋頭什麼時候傳到台灣、怎麼傳到台灣?事隔久遠已難稽考了。
芋頭,屬於天南星科,學名Colocasia esculenta ,分為旱芋和水芋兩大類,各有許多品種。旱芋隨處可種,原住民種植的芋頭可能以旱芋為主,《番社采風圖》的「種芋」,就是種植旱芋。芋頭曾經是原住民的重要糧食作物,直到現在,南台灣的排灣族和蘭嶼的雅美族仍然經常食用芋頭。
清初時,台灣還是半蠻荒地區,遊宦台灣的官吏、幕客喜歡將所見所聞寫進詩文。小米和番薯品種間差異有限,不論哪個地方出產的都差不多,不會引起人們注意,但原住民的芋頭和大陸產的很不一樣,於是紛紛寫進他們的詩文。
文獻中的芋頭
原住民的芋頭不但品種多,而且體型大,讓我們抄錄康熙、乾隆年間的三則筆記:
黃叔璥《台海使槎錄》卷三記物產:
芋有二種:紅者呼為為檳榔紅,白次之。熟較內地亦蚤,六月初旬即可食。多食滯氣,不似內地滑潤。南路番子芋,一名糯米芋,有重十餘觔者,味佳。
黃叔璥,字玉圃,順天大興人,康熙四十八年進士。康熙六十一年,台灣設巡察,黃出任首任巡察御史,在台灣兩年,著成《台海使槎錄》。引文中的「檳榔紅」,應該就是最受外地人士稱道的檳榔芋。重達十幾斤的糯米芋(即秫米芋),我曾懷疑是山藥,但糯米芋早已成為定名,不致以訛傳訛。根據阮昌銳的《台灣的原住民》,原住民的芋頭品種已較前減少,意味著很多品種已絕種,十幾斤的糯米芋我就從未見過。
董天工《台海見聞錄》卷二記台蔬:
番芋,一類數名:長曰土芝,團曰蹲鴟;又檳榔芋,中有紅根相連如檳子;又淡水芋,大者重四、五斤,其味似荷香。台蔬獨芋擅名,頗不似內地之芋也。
董天工,字典齋,福建崇安人,拔貢。乾隆十一年至十五年任彰化縣教諭,所著《台海見聞錄》乾隆十六年刊行。引文中的檳榔芋,現今福建等地也有出產,但董天工是福建人,如果他在大陸看過類似的品種,就不會說出「頗不似內地之芋也」的話了。根據「中國作物種質資源資訊網路」(CGRIS),中國的檳榔芋有三個品種,台灣檳榔芋是其中之一。筆者大膽臆測,檳榔芋的原始產地就是台灣,不過尚待求證。
朱景英《海東札記》卷三記土物:
傀儡山產芋魁,有數十觔大者,野番以此為糧。余在鹿子港,見芋大如巨筐,重三、四十觔,云亦產自內山。
朱景英,字幼芝,號研北,湖南武陵人,乾隆十五年解元。乾隆三十四年至三十八年任台灣府同知。所著《海東札記》乾隆三十八年刊行。引文「見芋大如巨筐,重三、四十觔」。可能是山藥吧?芋頭有那麼大的嗎?
至於方志,有關芋頭的記述就更多了,讓我們抄錄康熙、乾隆年間的瞧瞧:
《台灣府志》(康熙三十三年刊)卷七‧風土志‧蔬之屬:
香芋,長尺餘,大至數觔。番人所種。
《諸羅縣志》(康熙五十七年刊)卷十‧物產志‧蔬之屬:
北路種於圃,檳榔芋頗佳,大而鬆,紅根相連如檳榔子,故名。秫米芋軟而黏,色白。又,鳳山、淡水芋極大,魁重至七、八觔;北路內山番亦有之。
《鳳山縣志》(康熙五十八年刊)卷七‧風土志‧果之屬:
鳳之芋有三種:曰檳榔芋者,中有紅根相連,如檳榔子;曰秫米芋者,以其軟而粘也;又有淡水芋,大者重四、五斤,不歉蜀中焉。
《台灣縣志》(康熙五十九年刊)。輿地志‧果之屬:
台芋有二種:檳榔芋,肉多紅根而鬆;秫米芋,肉白而軟。
《重修台灣府志》(乾隆十二年刊)卷十四‧風俗志‧番社風俗:
諸番傍巖而居,或叢處內山,五穀絕少,砍樹燔根以種芋,魁大者七、八斤,聚以為糧。
《重修台灣縣志》(乾隆十七年刊)卷十二‧風土志‧蔬之屬:
芋,長曰土芝,團曰蹲鴟,台產甚多。有檳榔芋,中有紅根,相連如檳子;又,淡水芋大者重四、五斤;又,傀儡芋長可一、二尺,旁無小艿,其味俱佳。又,糯米芋更為滑潤。又,狗蹄芋、竹節芋。
從以上引文可以看出,台灣的許多芋頭品種,確由「諸番」、「野番」培育而成,所以有「番子芋」、「番芋」等名稱。這些芋頭品種多,體型大,滋味美,為渡台人士留下深刻的印象。當然啦,人們也可能把山藥誤為芋頭,但誤認應是少數,芋頭和山藥畢竟不難分辨。
台灣孤懸海外,和外界少有來往,引文中的各種芋頭,可能是原住民自行培育的。芋頭是一種「根生」(實為地下莖)植物,只要把芋頭埋在土裡就能繁殖(無性生殖不會產生新品種)。但原住民過游耕生活,棄地上殘存的芋頭,只要開花結果,就可能經由突變和雜交產生新種。原住民培植出那麼多品種的芋頭,說明他們栽培芋頭的歷史已經十分久遠了。
不論什麼地方,原住民對文明的最大貢獻,往往就是他們的作物。最明顯的例子,就是印地安人的玉米、馬鈴薯、番薯、番茄、辣椒……,哥倫布發現新大陸以後,這些作物才傳到歐、亞各地。對台灣原住民來說,應該就是芋頭,特別是檳榔芋,直到今天還是一種重要的作物,當我們吃芋仔冰、芋仔稞或其他台式冰品、點心時,請不要忘了原住民的貢獻!
以詩證史
清代時,隨著民族融合,原住民的重要糧食作物芋頭,也成為漢族移民的糧食作物,在 水利 尚未普及前,漢族曾經大量栽種,這從台灣文獻中經常出現的「芋埔」、「芋原」、「芋山」、「芋仔寮」等地名可資證明。陳寅恪喜歡「以詩證史」,筆者且師法前輩學者,以詩證明上述論斷吧。
孫元衡《赤嵌集》加溜社詩:
自有蠻兒能漢語,誰言冠冕不相宜!叱牛帶雨晚來急,解得沙田種芋時。
孫元衡,字湘南,桐城人,拔貢。康熙四十二年任台灣府同知,所作《赤嵌集》深為詩壇祭酒王士禎欣賞。這首詩告訴我們,康熙年間嘉義一帶的平埔族(加溜社在諸羅)有些已能說漢語,以種植芋頭為生。
施士洁《後蘇龕合集‧後蘇龕詩鈔卷補編‧古今體詩‧疊前韻》:
怪底潭名劍,尋幽興倍騰。水光圓似缽,山意古於僧。芋熟連阡脊,楠肥沒屋棱。畫圖一披玩,邱壑寸心澄。
施士洁,字澐舫,台南人,道光二十五年進士。性曠達,不喜仕進,割讓後內渡。作者前作《為王純卿司馬題劍潭夜光圖》,疊前韻而有此詩。「芋熟連阡脊」,道盡當時台北劍潭一帶芋頭阡陌縱橫的情景。
林占梅《潛園琴餘草簡編‧正文‧自少時至辛亥(咸豐元年)》雙溪曉行:
宛轉雙溪路,蘢蔥芋粟紛;深坑巢亂石,遠樹泊輕雲。屋盡穿巖搆,泉多截竹分。嘯猿聲不斷,每向靜中聞。
林占梅,淡水竹塹(今新竹)人,貢生。《潛園琴餘草簡編》收咸豐元年至同治六年作品。這首詩敘述道咸年間雙溪情景。田野所種芋頭和粟(小米),正是原住民的重要糧食作物!
楊浚《嚴懷谷司馬同年成儀招飲賦贈》:
長沙光祿稱吾師,貢登玉室羅瑰奇;……側聞途民鼓腹歌,萬家都飽芋田飯!
楊浚,台灣同治年間舉人,生平事蹟不詳。這首詩收於《台灣詩鈔》卷四。「萬家都飽芋田飯」,說明當時人們以芋頭充當主食。
張景祈《台疆雜感》:
奧府由來擅海王,不因地力盡農桑;接天瘴雨桄榔暗,繞郭鱗塍薯芋香。
張景祈,浙江錢塘人。光緒間淡水縣縣官。所作《台疆雜感》收於《台灣詩鈔》卷六。詩中的台灣農村,遍植檳榔,家屋附近種番薯、芋頭,和現今不是一個樣子。
芋頭文化的殘跡
在清代文獻中,「芋」也經常作為人名,如「莊芋」、「周芋根」、「許芋娘」、「廖芋頭」等等,上網查閱中研院漢籍文獻「台灣方志」和「台灣文獻」,可以查到一長串。以「芋」作為人名,除了常吃、常見,也可能和宗教或禮俗有關。
當平埔族融入漢族時,他們的文化不可能完全泯滅。以漢化最輕的雅美族為例,至今仍然以芋頭作為主要糧食作物。根據雅美族人董媽女的《芋頭的禮讚》,雅美族舉行各種儀式時,都會吟唱芋頭讚歌。雅美族的例子,或許透露著某些早已湮滅的訊息。
清代時,台灣某些習俗和芋頭有關。如七夕時互以黃豆(加糖煮熟)、龍眼、芋頭相贈。迎娶時,女方以香蕉、鳳梨、芋頭、柑橘等贈送男方。後一項習俗維持到今天。原住民有關芋頭的宗教和禮俗,可能經由通婚影響到漢族,因而衍生出一些特殊的人文現象。
康熙廿三年,諸羅設縣,首任知縣季麟光(江南無錫人,康熙十五年進士)在台一年,所著《台灣雜記》,有一則關於神芋的記載:
玉山,在鳳山野番中。山最高,人不能上。月夜望之,則玉色璘璘。其上有芋一棵,根盤樹間,葉已成林。有鳥巢其上,羽毛五色,大於鸛鶴,土人俱指為鳳。
玉山是台灣第一高峰,被附近土著視為神山。神山、神芋和漢族的神鳥鳳凰,這則康熙年間的傳說,不難看出原住民與漢族交融的痕跡。
餘話──芋仔和蕃薯
在台灣,本省人自稱蕃薯,把外省人稱作芋仔,此事令人百思不得其解。有人說,台灣島的外形像番薯,所以自稱番薯。那麼中國大陸呢?不管包含不包含外蒙,怎麼看都不像芋頭啊!
直到有一天,和友人楊龢之先生閒聊,才算弄清楚這個疑惑已久的問題。楊先生精研南明史和台灣史,他說:明鄭覆亡後,台灣的漢人把大陸來台人士──不論是滿人還是漢人,一律稱為「胡仔」(胡人)。閩南語「胡」和「芋」同音,後來以訛傳訛,「胡仔」就變成「芋仔」了!
至於本省人自稱番薯,必定是「胡仔」訛傳成「芋仔」以後的事。為了和「芋仔」相區別,就把自己叫做「番薯」吧。殊不知,番薯是外來作物,芋頭才是固有的呢!
楊先生說:林衡道的著作早就提到,早期台灣人稱豬為「胡仔」,稱狗為「覺羅」(愛新覺羅),藉著豬、狗,暗罵大陸來的「胡人」。楊先生小時候家住南部(雲林),就親耳聽過有人把豬叫做「芋仔」(胡仔),只是人們早已不知其意義了。
光復後,將豬稱為「芋仔」的說法有了新的意涵。既然大陸人稱為「芋仔」,豬也稱為「芋仔」,根據三段論法,大陸人豈不等同於豬!這大概就是「中國豬」一詞的語源吧?如果志在光復大業的先祖們地下有知,聽到這個光復後的新生詞彙不知作何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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