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言文学:《又与焦弱侯》李贽文言文
作品原文
又与焦弱侯
郑子玄者[1],丘长孺父子之文会友也。文虽不如其父子,而质实有耻,不肯讲学,亦可喜,故喜之。盖彼全不曾亲见颜、曾、思、孟[2],又不曾亲见周、程、张、朱[3],但见今之讲周、程、张、朱者,以为周、程、张、朱实实如是尔也,故耻而不肯讲。不讲虽是过,然使学者耻而不讲,以为周、程、张、朱卒如是而止,则今之讲周、程、张、朱者可诛也。彼以为周、程、张、朱者皆口谈道德而心存高官,志在巨富;既已得高官巨富矣,仍讲道德,说仁义自若也;又从而哓哓然语人曰[4]:“我欲厉俗而风世[5]。”彼谓败俗伤世者,莫甚于讲周、程、张、朱者也,是以益不信。不信故不讲。然则不讲亦未为过矣。
黄生过此[6],闻其自京师往长芦抽丰[7],复跟长芦长官别赴新任。至九江[8],遇一显者,乃舍旧从新,随转而北,冲风冒寒,不顾年老生死。既到麻城[9],见我言曰:“我欲游嵩少[10],彼显者亦欲游嵩少,拉我同行,是以至此。然显者俟我于城中,势不能一宿。回日当复道此,道此则多聚三五日而别,兹卒卒诚难割舍云[11]。”其言如此,其情何如?我揣其中实为林汝宁好一口食难割舍耳[12]。然林汝宁向者三任,彼无一任不往,往必满载而归,兹尚未厌足,如饿狗思想隔日屎,乃敢欺我以为游嵩少。夫以游嵩少藏林汝宁之抽丰来嗛我[13];又恐林汝宁之疑其为再寻己也,复以舍不得李卓老,当再来访李卓老,以嗛林汝宁:名利两得,身行俱全。我与林汝宁几皆在其术中而不悟矣;可不谓巧乎!今之道学,何以异此!
由此观之,今之所谓圣人者,其与今之所谓山人者一也[14],特有幸不幸之异耳。幸而能诗,则自称曰山人;不幸而不能诗,则辞却山人而以圣人名。幸而能讲良知[15],则自称曰圣人;不幸而不能讲良知,则谢却圣人而以山人称。展转反复,以欺世获利。名为山人而心同商贾,口谈道德而志在穿窬[16]。夫名山人而心商贾,既已可鄙矣,乃反掩抽丰而显嵩少,谓人可得而欺焉,尤可鄙也!今之讲道德性命者,皆游嵩少者也;今之患得患失,志于高官重禄,好田宅,美风水,以为子孙荫者,皆其托名于林汝宁,以为舍不得李卓老者也。然则郑子玄之不肯讲学,信乎其不足怪矣。
且商贾亦何可鄙之有?挟数万之赀[17],经风涛之险,受辱于关吏,忍诟于市易,辛勤万状,所挟者重,所得者末。然必交结于卿大夫之门,然后可以收其利而远其害,安能傲然而坐于公卿大夫之上哉!今山人者,名之为商贾,则其实不持一文;称之为山人,则非公卿之门不履,故可贱耳。虽然,我宁无有是乎?然安知我无商贾之行之心,而释迦其衣以欺世而盗名也耶[18]?有则幸为我加诛,我不护痛也。虽然,若其患得而又患失,买田宅,求风水等事,决知免矣。
[1]郑子玄:与下句的丘长孺都是李贽在麻城时的朋友。
[2]颜:颜回,又名颜渊,字子渊,孔子得意弟子。早亡。后世尊为复圣。曾:曾参,字子舆。孔子弟子。以孝著称。传孔子之学,以授子思。后世尊为宗圣。思:子思。孔子之孙,名伋。受学于曾子,后世称为述圣。孟:孟轲,字子舆,子思的再传弟子,后世尊为亚圣。
[3]周:周敦颐,字茂叔,号濂溪,道州营道(今湖南道县)人。北宋理学的创始人。程:指程颢、程颐兄弟。世称“二程”,洛阳人。并为理学奠基人。张:张载,字子原,凤翔郿县(今陕西眉县)人,人称横渠先生,北宋理学家,其学派称“关学”。朱:朱熹,字元晦,号晦庵,婺源(今属山西)人。他把二程学说发展为完整的理学体系,为理学的集大成者,人称“程朱学派”。
[4]哓哓(xiāo)然:争辩不休的样子。
[5]厉:同“励”。风:教化,感化。
[6]黄生:其名及生平未详。
[7]京师:这里指明代京都北京。长芦:在今河北沧州市西。抽丰:指找关系走门路向人求取财物。也作“秋风”或“打秋风”。
[8]九江:今江西九江市。
[9]麻城:今湖北麻城,时李贽在此讲学。
[10]嵩少:河南嵩山的别称。嵩山西为少室,故称“嵩少”。
[11]卒卒:同“猝猝”,仓猝。
[12]林汝宁:指汝宁林知府。汝宁府,治所在今河南汝南县。
[13]嗛:字或当作“赚”,欺骗。下同。
[14]山人:指隐士。
[15]良知:孟子用以指天赋的道德观念。《孟子·尽心上》:“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后来王守仁据以提出“致良知”说,作为道德的修养方法。
[16]穿窬(yú):《论语·阳货》:“其犹穿窬之盗也与!”穿,穿壁;窬,同“逾”,越墙。
[17]赀:同“资”,财物。
[18]释迦:释迦牟尼,佛教的始祖。这里指佛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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