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军文职招聘考试官官的补品
官官的补品
吴组缃
自己是个乡下人。感谢阎王把我投胎在一家体面人家,一落地便有人喊官官。每天袖着手都会有好菜好饭吃。一切为生存而忙劳的事,既有别人为我忙劳,自己就乐得跑出那个野蛮无味的地方,到文明人的队里来过活。到现在,我是很可以了:白的面孔,白的手,文明人的打扮,文明人的言谈,出出进进在跳舞厅,电影院,哪一点儿我含糊?
我是很小年纪便离开家乡的,算起来,已经十年出脚了。因为许多田地山业在家乡,搬不动;又有母亲在,母亲是个老太太,说是不能把骨头送到外乡去,将来在阴间作孤魂野鬼,所以她老人家宁愿留在乡下,守着二三百年前的祖遗旧宅不出来,要我委屈点,每年回去给她看一次。我理会得母亲这苦衷,年年都回去住一晌。今年,家乡一带虽闹土匪,但也冒着险,由我大叔派了四个团丁保护着,平平安安到了家。
我自幼便不失官官的身份,有个瘦弱常生病的身肢。到后大了,便又染了一身头晕出冷汗的文明病。去年暑天在上海,和陆柔姬姑娘兜风玩,汽车出个大乱子,损血太多;虽补了血,可是身肢终究吃了亏。现在是更瘦损了。母亲不缺少爱儿子的本能,唠叨着说:“官官这身肢要吃点补品呵!”其实我自己并不傻。当然懂得补品的好处。在外面,要吃补品是太方便。派克牛奶以及卡伯勒乳白鱼肝油之类,既美味,又受用。回到家乡可真糟!家乡的人都是不知除了吃粥吃饭而外还要吃其他什么的,鱼肝油哪会有?至于牛奶,家乡的牛,是和家乡的人一样,只会驮着沉重的犁头在田里偻颈屈头跑;哪会像外面的牛,安安逸逸的如这些文明人,蹲在温度空气都合适的屋里酿奶子?
母亲说:“官官,替你雇个奶婆,吃点人奶吧?”
我笑了:一个站起来五尺高的人,偎到女人怀里吮奶子。这固然不一定是做不得的事,但家乡的女人不比外面的女人呀!这些女人有的只是一脸枯黄干瘪肉,浑身放散着汗酸臭;她们是不会把皮肤调弄得白嫩嫩,擦上香水巴黎粉安排给人搂着吻着的呀!
我向母亲皱眉摇摇头。
“为什么你摇头?”
“那多难为情!”
“有什么难为情?”母亲笑了,给我解释这误会:“傻孩子,又不是叫你像个小官官自己亲去吮奶子,是叫她挤在碗里给你喝呀!”
我竟没想到有这个好办法,惊奇地问:“是像牛奶一样,挤出来喝吗?”
“自然是罗!这个可比牛奶好十倍啦!”
“那就试试看吧。”
母亲真高兴,马上把话放出去。第二天就由一个外号叫铁芭蕉嫂子的女佣领来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奶婆来。铁芭蕉嫂子在前走,抱着个肥头大脑的小毛毛;奶婆跟在后面。这奶婆有一身典型的家乡妇人的调子:身体上粗下细,蓬着一头槁色头发像麻雀窠;小小的脚,隆起高脚背,歪放在“剪刀口”的鞋里;滞钝的眼睛,小鼻子,一只暗红色的口唇镶着些干裂灰白脏东西在两角;枯黄的脸子,汗酸的气味,自然也不缺少。她穿件庞大的破旧蓝布褂,两只大奶子在胸口隐约晃动,和她蹒跚的步子合着节拍。
母亲叫她坐,她忸忸地坐下了。丫头倒了茶来,她赶忙站起,双手接着碗,张开嘴唇,笑着低声说:
“折福呀,姑娘。”
“莫客气了。”母亲说,“我家大官官,——想必铁嫂子也早和你说过了,——长得太快,小时又缺了奶,现在身肢太单薄,想找个人来挤点奶子吃。我看你人也结实,也知礼。我喜欢。就是不知你的奶子可好?”
铁芭蕉嫂子两手撑着那小毛毛的胳膊向上一荡扬,走过来,放着拉拉的男子声音说:
“太太,你莫看这婆娘丑样子,奶子可真肥毛毛。呐,只看看这点小龟子,几个月的人,可就活是个李逵哥!”
小龟子捏着肉包似的小拳头,向那笑窝着,露出没牙齿的红龈肉的嘴里塞。母亲在他脸上调了调,肥而厚的棕色肉一阵抖。下巴,手膊也都有肥而厚的肉结成累累的箍箍儿。
母亲问:“是几个月的毛毛?”
奶婆原望住她的小龟子笑;听母亲问,把嘴唇包了一包,而后低声慢气地说:
“七个月,要到九月里才满周岁。”
“看毛毛,奶子不见得坏。”
“你解开纽子给太太看看。”铁芭蕉嫂子献着殷勤。
我是躺在椅上抽烟卷,奶婆羞涩地用滞钝的眼睛向我瞪一瞪,大约是对着我不好意思解纽扣。
“造你娘的孽!”铁芭蕉嫂子说:“我家大官官没见过你这对葫芦×奶子!快三十岁的人,小龟子也崩出两个了,还害你娘的什么臊!”
奶婆红了脸,羞涩地再望一望母亲,但母亲已走到她身边;没奈何,只有忸忸地解开纽扣来。
那对奶子挺翘着奶头,真大得像爪棚上吊着的大葫芦。四周团团围着褐色的斑点,青的筋络,犹如地图上的河流,交错通布到胸口。母亲以一个买客鉴别货品的神势把奶子凝神仔细看,伸过手去揉了一揉,豆浆似的白奶就望外直冒。铁嫂子沾了点到嘴里尝一尝,咂着舌头说:
“又甜又香,怪不得把这小龟子养得像猪一样!太太,你尝尝看。”
“看了颜色就知好,用不着尝。铁嫂子,你现在和她谈谈数目。”
“你要作得主,你就老实自己说吧!”铁嫂子吩咐着奶婆说。
“我自己也做不得主。我婆婆说,请太太看着给。太太是不会给我们亏吃的。”
“两句话倒说得上路子。”母亲安详地坐下来,“照平常说么,雇个奶婆到家里领小官官,是三块钱一个月。现在,我只要你每天来挤两次,你的毛毛是照常吃。——你们寒苦人,我也知道你们的难处,就让你一月拿一块半钱。”
“一天来两趟,就一个月拿一块半大龙头?这笔交易可真做得。要是我那短命老公不下棺材,我也不帮工了,酿点奶子卖卖钱,一生一世有得过。”
铁嫂子嚷着,母亲也笑了。奶婆羞涩地用舌头在口唇干裂的两角舐了舐,含笑说:
“太太真是慈悲人,天保佑大官人将来做个一品官,我们再好好来啃点元宝边。——太太,你老人家不知道,这年头,过日子真不是一件容易事。家里家口重;公公是个残废人,也老了;我们毛毛的爸又——”
“快点挤奶子是正经。挤了奶子,再哭你那些丧!”铁嫂子拿来一只有益茶樽,像一只青蛙似地叫着说。
奶婆红着脸赶忙接了樽子,重新把刚才上好的纽扣解开,右手扳出左奶来,按着奶头揉了揉,向樽子里一挤捏,嗤嗤地发出清脆的响声,白的奶子就一丝一丝激出来。
我远远地望着,觉得很有趣。这婆娘真蠢得如一只牛,但到底比牛聪明了:牛酿了奶子,要人替挤捏出来卖钱,自己只会探头在草盆里,嚼着现成的食。这奶婆,这只牛,却会自己用手挤,卖了钱,养活自己,还好养家口。我想,人到底比牛聪明呀!
“我倒忘记问,你家里有些什么人?”母亲怜惜地问。
“说起来,想太太总记得。”铁嫂子抢着答:“他公公就是那个老不死的瘫腿老陈,他老公便是去年大官人在上海闹了大乱子在医院给助血的那个小秃子。”
“哦,就是从前种我西村杨树墩二十亩田,前年才退佃的那家佃户吗?”
“可不就是那家破落户!”
说起瘫腿老陈和小秃子,我也记得这两个人。瘫腿老陈是我家佃户中最调皮的一家。别家都照规约交白壳稻,只他大箩小箩全上麻壳稻。三十石租谷每年都要欠几十斤不到堂。向他催索,或说要换佃,老陈便拖着腿,像个蜗牛似地爬了来,哭丧着那张晦气脸,向母亲大叔说好话讨饶。学会了一只天花乱坠的嘴,说雨水怎么不匀调,蝗虫怎么多;杨树墩离河太远,又是高砧田,水是怎么个难车法;说世界不好,田亩捐,户头捐,团防捐,是怎么繁重驮不起;说自己瘫了腿,一个儿子,双手握不来四拳头,请伙计的工钱怎么大;求母亲可怜见,赏他一家五六口子喝点糙米粥,说也是绝大的大阴骘。母亲是个慈悲人,老被他一说便说软了心。直到前年,因为遭了“夹收旱”,他竟欠起半租来。大叔发了火,说他抗租不法,要送他上县衙坐牢子。大叔的话都句句在理路上:大叔说,大家头上同顶一块天,大家全是在同样的年头里过日子。为什么别家佃户田里都有匀调雨,满田水,偏偏你种的田里就没有?为什么别家田里没蝗虫,惟独你种的田里就有了?别家佃户也一样有团防捐,户头捐,田亩捐,也一样请伙计下田,为什么他们就驮得起,单单就只见你每年来叫苦怨天?说租券上写好的有“无论虫伤水旱,每年硬交白壳稻若干石。设有抗租拖欠等情,自愿送署究办……”的话。也有你自己的指印在。你要知法,就莫犯法,安点本分。那瘫子听了大叔这斩钉截铁的话,不怕他多么调皮,也只有瞠着眼流泪,无话答;只好到母亲跟前求母亲给宽说,莫上县衙里投呈子。母亲真是个好老太太,见了他那样子,又想到为儿孙造点福,叫大叔别追究了。说我们家也不在乎这几石稻。过去的都让了他。从此换家佃户,免得以后再牵牛花,南瓜藤,拉拉扯扯一辈子也缠不清楚。
瘫腿老陈的儿子小秃子,去年流落在上海,是我救他回来的。刚才铁嫂子提到的,便是这件事:去年暑天在上海,我新爱上了陆柔姬。这姑娘是蟾宫跳舞厅的舞女,有一身象牙似的肉。乌亮亮的眼睛里装满了情和爱。会唱英文歌,会写白话信。那袅娜多姿的身段,世界上找不到东西来比拟。
那天晚上蟾宫舞厅举行茶舞会。因为一时高了兴,我和陆柔姬连着跳了十多个“皮斯”,直到散了场,犹不尽兴。没有音乐了,就开起话匣子,叫陆柔姬教我跳探戈舞,闹到快天亮。那几天正是火热天,空气中无一缕风,工厂烟囱吐出的浓烟,毫不飘动,一朵朵凝成黑雾,弥漫了全市,越使人感觉得胸口如填满了棉花;连电扇也失了效用。陆柔姬耐不住热,要坐汽车去兜风。坐上汽车,我催车夫加足速率,风呼呼地在浑身吹扑。陆柔姬把脸偎在我的胸口,头发带着浓香在我腮上飘拂。我一时如醉如痴,学着时髦文学家的句子和她说:“我愿意和你一同死。好比今天这汽车像近两日报纸上所常见到的一样,闯到电杆上去,或是翻到河里去,我就和你这样搂着,含着微笑于不知不觉中突然死去。那多有意义呵!”不想这玩话竟成了谶语,那汽车夫不知是喝了酒,还是疲乏了,在江湾一个转拐处,汽车整个儿倒翻在路旁小沟里。这岔子是出得太悲惨了:可爱的陆柔姬跌坏了内脏,口里鼻里流血,不等到医院就死去。我被碎玻璃块轧伤后脑,昏厥三十多分钟,打了强心针,才复苏醒。只有那个幸运的汽车夫伤势最轻,仅只跌伤右手。这岔子,连同医药费及陆柔姬家族的抚恤费共近一万元,使我挨了大叔和母亲许多埋怨和训责。我损血太多,悲伤过度,身体精神受绝大打击,在医院住了半月,毫不恢复。大叔由家乡送款子来,见我病损成那样,急得和医生商量,要求用最快妥的法子为我治疗。那个外国医生说应该行补血注射。我不知道这补血注射是怎么一回事,不愿意照办。那个外国医生是个和蔼可亲的人,打着满口洋泾浜的上海话:
“补血注射是交关好,交关好。一点子也不痛。顶多也不过像蚊子咬一口。”
“到底给我注射什么药水呢?”
“是用别人的血给你补呀。”大叔到底比我懂得多。
“用谁的血呢?难道也买得着么?”
“你这位少爷真是一位纯洁的好少爷呀!”那外国医生拍拍我的肩膊说,“中国有的是贫贱人。他们没本领赚铜钱,但是肚子不饶他,一样要饭吃;不卖血,就得饿肚子。明白不明白?你好了时,到门口去看看,两边条凳上天天坐着些破破烂烂的阿瘪三,都是卖血的。”
我高兴得笑起来:这世界真是个有趣的好世界,有了钱,原来什么东西都好买的。
“可是上海这地方,”外国医生皱着高鼻上的皮,摇头继续说:“撤烂污。十个阿瘪三的血,有九个不清洁。毒来些,龌龊来些。要不得,要不得。”
大叔是个精明干练的人,说这件事不是随便做得的:上海这地方,大街小巷,满贴着花柳病广告,满站着下流雉妓。卖血的人都是娶不起媳妇的,下流事那一件不做?那种毒血一朝注入自己血管里,可就没法取出来了。大叔说着,忽然想起来,说昨天下火车时,在北站遇见一个家乡人。这人的血一定比较可靠。我问是谁,大叔说的便是这瘫腿老陈的儿子小秃子。
“这小子怎么也跑到上海来见世界?”
“可不就是这句话么!他一见我就向我借五块钱。——这小子,也活该。说去年我家辞了他家佃,在家乡找不着饭吃,听了一个布客的话,说上海有的是工厂,工钱大,又不十分苦。他就花了心,糊里糊涂,跟那布客溜到上海来。那布客倒真介绍他到浦东一家纱厂里去当粗役,每天拿三毛钱工资。这王八蛋也真不走运,做了五个月,这家纱厂就关了门。——他说是什么和日本纱厂竞争,亏本太多才倒的,信他的胡说八道。——歇了工,再也找不到那布客;上海又没有一个熟识人,想回家也不行。这小子倒调皮,就天天守在北站等寻来往的家乡熟人。”
“你给他钱没有?要给了他,现在该离开上海了。”
“你这孩子真叫不懂世故!是别人叫他到上海来的,为什么我平白送他五块钱?——我知道他的话是真话,还是谎话!”
我不放心,催大叔快去找。大叔告诉医生,说自己能找到可靠的熟识人来抽血,问可以不可以?
“交关好,交关好,我们医院里近两天正没收到好血。你把这个人带来,让我验一下,看能用不能用?”
大叔出去一会子,果真就带了陈小秃子来。这小秃子,我看见了就认得。三十多岁的人,头上披着几根黄草似的稀毛发。两只眼睛向上吊。穿了一身肮脏的白布褂裤,袒着胸口。赤脚穿着张了前口的陈嘉庚橡皮鞋。虽比以前憔悴了些,但累累的筋肉,依旧如一只壮水牛。他进来了,喊了我,溜着两只吊眼睛,只向房间里的陈设巡扫着。
医生不许他在我的病房里登,马上叫他出去验血。医生回来高兴地连叫“耶稣基督”,夸奖大叔的眼力真好,说这人的血顶刮刮,而且也正好合我的用,这是上帝保佑我。又说我的身体太弱,注射多了怕受不住,只须三个夸特就够了。
医院里收买血,照平常价钱是每磅十元。但有时让卖者觉察到病人非用他的血不可时,他便居为奇货,要挟着抬高价钱,也是常有的事。这小秃子是狡猾得如他父亲一样,见大叔特地到北站去找他;验了血,医生又说顶刮刮,他便抓住这机会,要敲我竹杠:
三夸特血要大叔给他二十元。
“你这小子才叫不识抬举!”大叔骂他说,“我家大官官可怜你,怕你在外乡流落,才特意荐你这笔交易的。你如今却要敲竹杠。好吧,你敲吧!——你莫想错了路头,你不看看门口等着的那些穷光蛋是干什么的!怕我买不着血!”
小秃子仰天叹了口气,觉得已无所施其狡黠了;求我说句好话,酌量多给点钱。我只想我的身肢快复元,免得老在这医院里闷待着,急坏人。请大叔就看他家乡人分上给他十五元。
医生抽了血(盛在一只放有药水的瓶子里保护着,使不走热度,不凝固),当天晚上就给我施行注射。这注射真不甚痛。只是十多分钟后,却发起寒热来,像是患了疟疾病,震抖得钢丝床都叮叮作响。我害怕起来。
“我上了当了!”我颤着声音嚷,“医生没有仔细验,小秃子的血里一定是有毒的呀!”
医生和看护都轻言静语的替我解释,说这是注射后必然的现象,过一会儿便会好的。我迷迷糊糊睡到第二天,寒热是退了;只是浑身难过,精神也十分萎靡。
我在医院里住了三个月,等精神身体全恢复,才被大叔迫着回家住了几个月。
母亲怜惜地问:“你丈夫现在是在哪里?”
“他去年打上海回了家,”奶婆换了右边奶子,继续捏挤着,答道。“——太太,我们这种人家,那里驮得起一个人,闲着手,只吃饭?公公婆婆天天和他吵。在家里闲住了半个月,就和几个邻舍约着同走了。说是到省里去当兵。可是他又没盘川。出去七八个月了,没音信,也不知道到底在哪里。”
“这种下种老公,死了也干净!冤枉他顶了个龟子头!”铁色蕉嫂子嚷着,在那毛毛脸上劈劈叭叭亲了几个嘴,和毛毛说:“你莫学你那宝贝老子呀!你将来要像条水牛一样,又做得,又驮得,赚钱来养你的妈。”
奶婆挤好一樽子奶,怕回去迟了要挨婆婆骂,即便抱起她孩子走。母亲叮嘱她要多喝汤水。吃了汤水,奶子自会酿得好。并说我家也不多她一张嘴,每天就到我家来吃饭也可以。奶婆笑着,说了许多添福添寿的话。
铁嫂子把奶隔水煨热了,便拿给我喝。这人奶用不着放白糖,也是甜盈盈的,也并无腥气。在外面,每磅牛奶是四块钱一月,大般又都掺混豆汁,比起这人奶来,是逊色多了。
我每天吃两樽子奶。奶婆从不失时地在我家吃中饭晚饭时来两次。吃了饭,便挤奶;挤完奶,便又忙着回家去。这奶子果真是件好东西,一个多月后,我的饭量大进,脸色也丰腴红润了。我在这野蛮无味的地方是住不惯的,早就想出去;可是县境内四处都闹土匪,各大村镇虽都办有自卫团,但是并不能真的把些土匪斩草除根。为这事,母亲不放心让我冒险走,说趁这机会在家多吃几月奶,好好养息一晌。到了外面,要吃奶子可不是容易事。
谈到土匪,最近一个月来风声是更吃紧了。七星岭的土匪在上月和另一支土匪拚了伙,啸聚五百多人,枪枝子弹都齐全。写了信给县署,勒索三万元,一个星期内得交款,分文不可少;否则便立刻攻打县城,劫掠乡镇。这风声传出,各村镇团防忙着联络布防,通路都日夜加岗。一有行迹可疑的人,便检查拘询。
大叔是个团董,终天在团防局里办事。我在家里太无聊,也每天上那里去坐谈,听新闻。有时捉住了形迹可疑的人来审问,那就更有意思。团防局是设在我们村上的宗祠中。这两天团董都在这里聚会,谈天。
“上半年出了扫帚星,我便知道是大乱之兆。”一位团董这样说,“——听说这股土匪和过激党有联络。地方上不早想法子给剿灭,将来羽毛丰满了,那时看好世界!”
“也是地方上的数运到了。古话说,劫数,劫数,凡事都有个数。我们不要看别的,只看哪个村上,哪个镇上不是一天天败下去?十家就有九家穷到没饭吃,十个铺子就有七八家关门倒账。这不是数是什么?”一个老头子持着胡须,话是十分有道理。
最新奇的议论是由我的一个在外面做店友,新近才回家歇暑的远房堂兄说出的:
“地方上一天天败下去,并不是什么数。依我说,是把钱给外国人骗夺去了的缘故。记得我们小时,村上哪一家不是纺绵花,织土布?哪一家不是点用豆油灯?就说吸烟吧,也是打火石点了纸捻吸旱烟;几曾看见人划了火柴吸大英牌、小刀牌的纸烟?东西自己制了自己用,钱是流来流去在自己人手里。那时是谁也不愁没饭吃。后来可不同了:纺了棉花,织了布,是销不出去了。大家都知道洋布衣裳、竹布衫裤是又便宜又好看。豆油灯嫌不亮,要点美孚亚细亚洋油灯了。这些东西都是外国人想尽法子制了来骗中国人的钱的;钱骗走了,没法弄回来,你叫地方不穷吗?还说什么数?——到近来,更不同了:种田的一年忙到头,交了东家租谷,缴了什么捐,什么税,只落得两手空空。要喝碗糙米粥,也不是容易事。谈做生意的吧,也没法维持了。地方上有钱的人都望外面跑,大家都晓得现在外面是热闹好玩的世界。他们要坐汽车,看看电影,谁耐烦在内地乡下住?——好比说,我这位堂弟,不就一天到晚上海上海的不肯在家里住?”
“你莫扯上我!”我红脸笑着说,“你自己不也是喜欢在外面住!”
“就是这个话呀!”堂兄继续说,“——有钱的人到外面过世界去了,小康人家一天天贫窘起来了;留下的只是些穷光蛋,赤手空拳头,做一天,吃一天糙米粥,那有多少钱买东西?你说店铺不关门,倒和谁做买卖呢?——好了,种田的不种田,做生意的伙计,朝奉,也一个个在内地找不着生意做,——你说跑到外面去吧,外面也一样,失业的人还比内地乡下多。这些人不去做强盗土匪倒做什么?你说什么是数?”
“无论你说到天边,数总有个数。”老头子反驳着说,“要不然,为什么从前外国人就不会骗中国人的钱,单单在这时就来骗呢?这不是数是什么?”
“从前我们中国是闭关自守呀!”堂兄真是个会驳辩的人,“从前外国人是不许到中国来,自从打了败仗,外国人进来了,你看中国不就一天天穷了?”
“听说,外国也是乱糟糟的呢!前几天报上不是说美国失业的工人有多少百万,日本失业的又是多少百万,这不是中国外国都逃不了这个数!——我说,归根结底,总是个数。”
说老实话,我对于这些议论是丝毫不感觉兴趣的。我只希望把守通路的团丁多捉几个行迹可疑的人来,看那审问时的情形,真是有趣极了。像有一回,捉着五个变戏法的山东人,有两个女的,听说却会飞墙走壁。审问了许多次,大家都不敢放;没曾证明他们是土匪的探子,又不能就地正法。到结果还是送到县城里去发落。
一件出乎我们意料之外的事,是在一天中午发生的。就在离本材三十里薛家镇的团勇忽然押了陈小秃子来。
团勇带有薛家镇自卫团的信。信上说,捉住的这陈小秃子,不但行迹可疑,而且在他裤腰缝里搜出一封七星岭土匪给大凤山土匪的要函(大意是约日子攻打县城),显然是土匪的信使无疑。因为盘查了,知道他是我们村上人,所以特意交由我们村里团防局来发落。
这事真叫我吃惊不小。
陈小秃子是比前好过了,见了大叔和我就极力申辩,说自己没有做土匪,是在北河镇做小本买卖。因为好久没回家了,特意回来看看的;走到薛家镇就被误拘了。裤子则是在旅店中和另一客人互相穿错了的。腰缝里有信,自己也并不知道。但薛家镇团勇却说,他走的路不是到我们村里来的路;是到大凤山的路。他是土匪的信使是无疑,用不着再盘问的了。
“我早就知道你不是好料子!”大叔骂着说,“看你种我家田时,你和你老子就会狡猾;去年在上海,你又敲竹杠!好呀,这种败类不办,地方上还了得!”
大家的意见都相同,说这龟子吊起一双眼睛,一脸杀气,是个大凶手;不杀一儆百,是天理也难容的。
事情做得非常神速。小秃子立刻就反绑了手向南材河滩上牵。他竟横起脸,瞪出了眼珠望着我们,一点都不怕,还要求放他回家会一会娘老子和妻儿,这当然没有准许。
因为要杀一儆百,大叔主张不枪毙,干脆用大刀砍。由团勇里挑出一个杀猪的充当刽子手。这人一脸黑麻子,喝了满肚高粱烧,捏把马刀押在小秃子后面走;两只醉红的眼睛,也构成一个凶面孔。但是我看这面孔实在不如小秃子的可怕。小秃子的那神气叫人看了不由得不抖颤。
河滩上是挤满了人。
小秃子押到河滩上;大叔叫那刽子手用脚踢倒他。可是刽子手踢不好,就胡乱用手把他推倒在乱石上。这小秃子到死不降气,还故意把头颈贴在一块大石上,扶也扶不起来。刽子手没奈何,双手把住刀柄,不住地抖,没法砍得下去。大叔过去把他臭骂了一顿,他才像砍柴似地乱砍了三四刀,把马刀口砍成狗牙齿。
看的人都严肃无声息,只有几个野孩子拍手嚷。
小秃子被乱砍了几刀,鲜血溅满在乱石上,已经僵卧不动,刽子手也被其他团勇扶着走了。忽然那尸首又挣扎起来,举着双手,像个恶鬼凶神似的放着尖嗓子叫嚷。大家都吓得向远处逃避,嚷的嚷,跌的跌。大叔变得口白面青,把我拖了就跑。我们连跌了几个踉跄。只有几个胆大的庄稼人走拢去掇弄。我是吓傻了,紧紧拉着大叔的手不放。
“你们可想得起这人去做土匪!”
“怕是个星宿转动呢,看他那气概,也算得是条好汉了!”
一路上都七嘴八舌的谈这事。大叔只是骂刽子手和团勇,说他们都是些脓包;但后来打趣说:
“这龟子的血现在可不值半文钱了,去年要卖五元一个奈特啦!”
我和大叔回到团防局,却看见我的奶婆披头散头,由局里大哭大嚷走出来:
“我毛毛的爸不是土匪,我毛毛的爸不是土匪!”奶婆张大嘴巴像发狂似的直着嗓子嚷,“黑天大冤枉!黑天冤枉!团防局我家也出了钱,出了钱叫你们来杀人!黑天大冤枉呀!”
嚷着就往河滩上蹒蹒跚跚地奔。许多孩子妇人跟在后面看。人丛里钻出铁芭蕉嫂子,赶上去,一把拉住了哭嚷着的奶婆,放着青蛙似的男人声音骂着说:
“你这婆娘才叫屎迷了心窍!你这老公就配零肉细剐——杀了还是造化了他!你不回去给我家官官挤奶子,却碰着五通神似的哭你娘的什么丧!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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