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军文职招聘考试《骆驼祥子》研读
《骆驼祥子》研读
一、 作者自述
记得是在 1936 年春天吧,“山大”的一位朋友跟我闲谈,随便的谈到他在北平时曾用过一个车夫。这个车夫自己买了车,又卖掉,如此三起三落,到未了还是受穷。听了这几句简单的叙述,我当时就说“这颇可以写一篇小说。”紧跟着,朋友又说:有一个车夫被军队抓了去,哪知道.转祸为福,他乘着军队移动之际,偷偷的牵回三匹骆驼回来。
这两个车夫都姓什么?哪里的人?我都没问过。我只记住了车夫与骆驼。这便是骆驼样子的故事的核心。……
怎么写祥子呢 ? 我先细想车夫有多少种,好给他一个确定的地位。把他的地位确定了,我便可以把其余的各种车夫顺手儿叙述出来;以他为主,以他们为宾,既有中心人物,又有他的社会环境,他就可以活起来了。换言之,我的眼一时一刻也不离开样子;写别的人正可以烘托他。
车夫们而外,我又去想,祥子应该租赁哪一车主的车,和拉过什么样的人。这样,我便把他的车夫社会扩大了,而把比他的地位高的人也能介绍进来。可是,这些比他高的人物,也还是因祥子而存在故事里,我决定不许任何人夺去祥子的主角地位。
有了人,事情是不难想到的。人既以祥子为主,也以拉车为主。只要我教一切的人都和车发生关系,我便能把祥子拴住,象把小羊拴在草地上的柳树下那样。
可是,人与人,事与事,虽以车为联系,我还感觉着不易写出车夫的全部生活来。于是,我还再去想:刮风天,车夫怎样 ? 下雨天,车夫怎样 ? 假若我能把这些细琐的遭遇写出来,
我的主角便必定能成为一个最真确的人,不但吃的苦,喝的苦,连一阵风,一场雨,也给他的神经以无情的苦刑。
由这里,我又想到,一个车夫也应当和别人一样的有那些吃喝而外的问题。他也必定有志愿,有性欲,有家庭和儿女。对这些问题,他怎样解决呢 ? 他是否能解决呢 ? 这样一想,我所听来的简单的故事便马上变成了一个社会那么大。我所要观察的不仅是车夫的一点点的浮现在衣冠上的、表现在言语与姿态上的那些小事情了,而是要由车夫的内心状态观察到地狱究竟是什么样子。车夫的外表上的一切,都必有生活与生命上的根据。我必须找到这个根源,才能写出个劳苦社会。
当我刚刚把它写完的时候,我就告诉了《宇宙风》的编辑,这是一本最使我自己满意的作品。后来,刊印单行本的时候,书店即以此语嵌入广告中。它使我满意的地方大概是: ( 一 ) 故事在我心中酝酿得相当的长久,收集的材料也相当的多,所以一落笔便准确,不蔓不枝,没有什么敷衍的地方。 ( 二 ) 我开始专以写作为业,一天到晚心中老想着写作这一回事,所以虽然每天落在纸上的不过是一二千字,可是在我放下笔的时候,心中并没有休息,依然是在思索;思索的时候长,笔尖上便能涌出血与泪来。 ( 三 ) 在这故事刚一开头的时候,我就决定抛开幽默而正正经经的去写。在往常,每逢遇到可以幽默一下的机会,我就必抓住它不放手。有时候,事情本设什么可笑之处,我也要运用俏皮的言语,勉强的使它带上点幽默味道。这,往好里说,足以使文字活泼有趣;往坏里说,就往往招人讨厌。《祥子》里没有这个毛病。即使它还未能完全排除幽默,可是它的幽默是出自事实本身的可笑,而不是由文字里硬挤出来的。这一决定,使我的作风略有改变,教我知道了只要材料丰富,心中有话可说,就不必一定非幽默不足叫好。
( 四 ) 既决定了不利用幽默,也就自然的决定了文字要极平易,澄清如无波的湖水。因为要求平易,我就注意到如何在平易中而不死板。恰好,在这时候,好友顾石君先生供给了我许多北平口语中的字和词。在平日,我总以为这些词汇是有音无字的,所以往往因写不出而割爱。现在,有了顾先生的帮助,我的笔下就丰富了许多,而可以从容调动口语,给平易的文字添上些亲切,新鲜,恰当,活泼的味儿。因此,《祥子》可以朗诵。它的言语是活的。
《祥子》自然也有许多缺点。使我自己最不满意的是收尾收得太慌了一点。因为连载的关系,我必须整整齐齐的写成二十四段;事实上,我应当多写两三段才能从容不迫的刹住。这,可是没法补救了,因为我对已发表过的作品是不愿再加修改的。
摘自老舍:《我怎样写 < 骆驼祥子 > 》,《青年知识》, 1945 年第 1 卷第 2 期。
二、 重要评价观点
这样,老舍先生想通过祥子,一个人力车夫的生活,来显出他自己所要表达的主题,——个人主义的没落,自然,这个努力,是被完成了的。而且,不但如此,他还给中国文学上创造几个生动的人物,这也是非常可观的收获。但是,这个人主义之所以没落的原因,究竞是属于命定呢,还是属于个性呢,抑还是由于中国这半封建半殖民地的决定呢?这就不能不使我们费一些猜测了。……在这一部作品中,北平的人力车夫,甚至下层社会的生活,是被展开了,而且也接触到中国这个半封建半殖民地的军事政治以及由这种文化所反映的一部分人民的社会生活。但是,正如显示着个人主义的没有前途一样,在作者的笔下,中国社会的前途,中国近代的社会变革运动,也没有被肯定着究竟有什么前途。人力车夫的绝望的生活,掩盖了一切,中国的新生运动的潜力,反是被漠视被歪曲了,而代之于取得决定性的地位的,却是有意无意的性生活的强调的描写。我的推测,这或者就是讨得高鼻子们的注意与好感的原因吧!
摘自许杰:《论 < 骆驼祥子 > 》,《文艺新辑》, 1948 年 10 月第 1 辑。
类型的人物,也就是抽象的概念的人物。人物是并不活的。
类型的人物,往往用两种的性型来出现,那就是“世俗的”和“英雄的”。在这里所谓“世俗的”,便是从自然主义的,现象学的方法来描写人物。人物的面貌,仿佛是我们也在实社会里可以看到的;但没有可以使我记起他,爱他恨他,或者笑他怜他的那一种性质。由这人物而展开的故事,也是这实社会的“浮光掠影”的事件,很少本质的意义。……
祥子这是在他这一种方法上概括成为一个世俗的类型,不是典型。不错,老舍在这里展开了车夫的一般生活的说明 (但仅止说明,不是形象的刻画)。然而他的车夫世界,没有和其他社会作有机的联系。……艺术家正是个燧人氏,要用钻子向木头钻进去取出火来,给他穿上了衣帽,还得给他灵魂。灵魂是最要紧的。顺便还必须指出,老舍对于革命的认识,也是“世俗的”,将革命者看作是“为钱出卖思想”,这正是单看现象,不明实际的“世俗的”看法。这个“世俗的”看法,本质上是反动的。《骆驼样子》被批评家所称道,但没有从这种思想本质上的反动性予以批判,实在是怪事。
摘自巴人 : 《文学初步》第 165 —— 169 页,海燕书店, 1950 年 1 月版。
《骆驼样子》是一本深含个人情感的小说,在这里老舍想具体写出他对个人单独救国的必然徒劳所感觉到的新信念。牛天赐对于自己屈服于环境压力,良心上只有—点不安,骆驼样子却为了要个人独立地过活,坚持斗争,直到最后身心交瘁为止。在这一点上,这本小说和哈代的作品,特别是《卡城市长》 (The Mayor of Casterbridge)之间有一个密切的感情上的相同处。故事结构紧凑,也使人想到是受了哈代的影响。
……
祥子的悲剧并不单是因为各种环境因素合起来害了他;按书中暗含的意思,即使是他克服了小说里列举的一切困难,他一定也会碰到另外一些,一样地也会打垮他。要是没有健全的环境,祥子所作的那种个人主义的奋斗努力不但没有用,最后还会身心交瘁。祥子这个人物固然是作者怜悯同情的主要对象,但到结尾时硬被变成讽喻个人主义的形相。我们读他最后堕落的故事的时候,意识到作者插进了讽刺手法,这和小说主体的同情旨趣是不相符合的。……
没有疑问地,老舍是把这个社会批判当作小说里不可少的一部分。幸而这一点不常破坏主角生活的悲剧逻辑,而主要故事之所以紧张动人,正是因为它丝毫不变地把戏剧焦点 (dramatic focus)放在奋斗的事实上。在描写主角一再拼力设法活下去的时候,老舍表现了惊人的道德眼光和心理深度。特别出色的是祥子和虎妞之间婚前婚后的紧张关系的描写;象茅盾在《虹》里所写梅和柳遇春的婚姻生活一样,在这里读者象是爬上了现代中国文学的一个高峰,可以俯视赤裸裸的人生经验的狂暴可怖,一点不温情,说教或投合大众趣味。……
《骆驼样子》是中日战争前夕写的,可以说是到那时候为止的最佳现代中国长篇小说。……固然老舍慢慢脱离早先个人主义的立场,他显然还是个独立作家;而《骆驼祥子》尽管免不了有缺点,基本上仍不失为一本感人很深、结构严谨的真正写实主义小说。书中爽快直截的文字传达了北京方言的地道韵味。其中主要人物都实实在在的使人难忘。小说的戏剧力量和叙述技巧都超过作者以前的作品,虽然《赵子曰》、《二马》和《离婚》都各有自己独特的优点。它也驾乎老舍后来——抗战开始以后——的作品之上。老舍构想《骆驼样子》当时的心情,是在寻求一个新的综合;一方面继续对阮明这个人物 (祥子向警察局告密的那个人)所代表的卑鄙的学生分子兼政客表示厌弃;另一方面却也对于个人英雄主义的爱国公式表示不满。这当然还不符合左派观点,但显示老舍已经开始非难带有自由主义味道的个人主义。
摘自【美】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第 154 — 159 页,香港友联出版社有限公司 1979 年版。
祥子曾经是个正直、热爱生活的劳动者。小说一开始,关于他的外形的描写,关于他拉车的刻画,都写得很有光彩,简直成了青春、健康和劳动的赞歌。小说又以更多的篇幅,描绘祥子美好的内心世界。……
随着生活愿望的破灭,他成了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人。“他吃,他喝,他嫖,他赌,他懒,他狡猾”,他掏坏,打架,占便宜,为了几个钱出卖人命。拉车曾经是他唯一的指望,后来却讨厌拉车了。连他的外形,也变得肮脏、猥琐了。小说结束时,他已经沦为一个行尸走肉般的无业游民。而在祥子前后判若两人的变化中,最重要的是生活态度的改变。……
祥子被剥夺掉的,不仅是车子、积蓄,还有作为劳动者的美德,还有奋发向上的生活意志和人生目的。在这里,美好的东西的毁坏不是表现为一个品格高尚的英雄在肉体上的死亡,而是人物的高尚品格的丧失殆尽,即精神上的毁灭。……
对于祥子的打击,首先来自反动派。……
把车厂主的女儿、老姑娘虎妞引进祥子的生活圈子,描写了他们感情上生活上的纠葛,把这作为祥子的悲剧性结局的另一个重要原因,这显示出老舍对于城市贫民生活的丰富知识,对于他们内心深处的痛苦的细致理解。在这些情节中,展开了城市底层特有的粗鄙丑恶的生活场景。
樊骏:《论 < 骆驼祥子 > 的现实主义——纪念老舍先生八十诞辰》,《文学评论》, 1979 年第 1 期。
1955年1月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骆驼样子》以及此后的各种版本(以下简称“新版”),和这之前的各种版本(包括解放前人间书屋、文化生活出版社和解放初晨光出版公司的版本,这些版本与最初在《宇宙风》上连载的是一致的。以下简称“旧版”)的第一个最大的不同,是全部删去了旧版第二十三章后半部分与第二十四章的全部。……这样,留在读者心目中的,便不再是那样堕落的祥子,而只是一个被黑暗势力挫败了的、不再企图以个人奋斗来摆脱一般人力车夫的痛苦命运的祥子。这样的结局,我以为要比匆忙地写他最后的堕落更为真实、更为令人信服些。
……
此外,从作者的创作意图来看,他是要代祥子这样的劳动者“伸冤诉苦”,也描写“他们的好品质”。但是旧版第二十三章后半开始的祥子堕落的结局,却是与此很不相称的。那一章半所描写的祥子的那种堕落行为,既不是他的性格发展的必然延续,也不能由过去的失败得到解释。虽然作者也用了“一点也不是他自己的过错”这类话来为祥子辩护,但他笔下的祥子的堕落的行为,还是只能引起读者的反感和厌恶。这样的描写,就会把读者从本来由于对祥子的不幸命运的同情而产生的对黑暗社会的谴责,引向对堕落了的样子的厌恶和不满,这也就会无形中削弱了对那个社会的批判。这显然是与作者的初衷不符的,同这部作品所表现的基本倾向也是大相背离的。
因此,我们可以说,作者在新版中删去的那一章半,正是《骆驼样子》的“蛇足”。删去了它,不但不会影响作品的思想意义和艺术上的完整性,而且只能是相反。
新版《骆驼样子》与旧版的又一个不同,是全部删去了有关“革命者”阮明活动的情节。……
这个阮明,不过是一个没有灵魂的投机家和无赖,丝毫也没有革命者的气息,而作者也没能去揭示这个人物的社会基础和思想根源。因此这个形象本身就是苍白的、站不住的。同时,作者也把革命机关表现得极为无能,“不能极谨慎的选择战土”,只知用金钱搜罗人员、换取“报告”。这不能不是对革命的一种歪曲的理解。
……当他终于认清了政治方向,提高了革命觉悟,同着革命一道前进的时候,删去这部分情节就是理所当然的了。而删去这部分情节,也没有损伤《骆驼样子》的基本情节和结构。……
新版《骆驼样子》和旧版的另一个不同,是删去了一些有损于作品思想光辉的自然主义的细节描写。……
此外,新版《骆驼样子》在文字上也对旧版作了一些修改,显得更为紧凑洁净了。这里也就不去赘述了。
总的说来,解放后老舍对《骆驼样子》的修改是成功的。这是作者在提高了思想觉悟的基础上,对于自己以往作品中反映的生活的再认识;也是他为了对新时代的读者负责而作出的一种切实的努力。……
摘自史承钧:《试论解放后老舍对 < 骆驼祥子 > 的修改》,《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1980 年 12 月第 4 辑。
在《骆驼样子》里,故事线索单纯,以祥子为中心进行“史”的叙述;它的故事有头有尾,开端还要象说书人似的来一段北京人力车行业的概述;它的语言完全是普通北京人的口语,描写少,叙述多,正如老舍自述:“文字要极平易,澄清如无波的湖水”,并且“从容调动口语,给平易的文学添上些亲切、新鲜、恰当、活泼的味儿。因此,《祥子》可以朗诵。它的语言是活的。”此外,它在人物塑造上则完全是中国古典小说所特有的,即使人物的动作、语言、心理活动合一。因此当我们读那些对话时,如见其人,如闻其声。
然而,祥子的一生经历毕竟不复杂,他虽然屡陷困境,但做的事,接触的人,生活的内容毕竟是单调的,要想把这个人物写活,必须运用心理描写。正是在这一点上,老舍学习了欧洲文学的写作技巧,又做了很大的革新,这就是在刻画祥子时,出现了大段的静态心理描写。然而,这些心理描写又完全是中国式的,祥子式的,它基本上是用祥子自己的语言来叙述,而不是用作家第三者的语言来加以客观描绘的,即使有描写的成分,也是用以景托情这种中国式的办法,即选取祥子习见的景物并从这些景物在祥子的眼睛里的变化来反衬出祥子的心情和动态。……
祥子眼中看到的景色部是大块儿的,因此不能行细腻的描写,也仍然是用叙述的口气,色彩的感觉很强。这种大处泼墨的写法很使人联想起《儒林外史》里王冕雨后观荷的那一段精采文字。
通过上面这些粗略的分析,我们很有理由地认为,老舍在《骆驼祥子》里所表现的艺术风格已经可以称得上是“中国气派”的东西了,在这方面,他和赵树理的风格有相似之处,且比赵树理出现得早。
摘自汪应果:《左联时期的中长篇小说》,《左联时期文学论文集》,《南京大学学报》编。
老舍在作品中特别注意挖掘人物与生活的丰富复杂的文化内涵,并且通过文化上的“自我的批判”,寻求民族的新生,履行思想启蒙的职责。
这种侧重,在老舍的作品中随处都可以见到。《骆驼祥子》具体写到军阀逃兵夺去祥子的车,政府侦探讹诈他的积蓄,两者都可以说是政治性的经济行为或者经济性的政治行为,但作家的用意主要并不在于反映它们给祥子带来的经济上的损失,引起的政治上的抗争或者屈从,而是精神上的挫折感。在构成全书主要线索的,也是写得最为精彩的,虎妞与祥子的那场情感纠葛中,虽然就社会地位而言,双方分属对立的阵营,但虎妞强加给祥子的“爱情”,以及由此造成的伤害,根本不是什么物质上的剥夺(相反的,她还一度幻想与他共享父亲的财产),而完全是精神上的屈辱感,使祥子逐步丧失了自立自强的生活意志。老舍的这种选择,在处理祥子与车厂主刘四的冲突时,最有代表性。……所有这些情节,包含了阶级矛盾的内容,但都不是政治经济的对立关系,而是文化精神的冲突。文化视角,文化剖析与批判,是老舍创作的又一个重要特色。由此展开的生动多彩的艺术画面,以及包含其中的深刻命意,都是这位作家的独特创造。
摘自樊骏:《认识老舍》(上),《文学评论》, 1996 年第 5 期。
老舍在解放前曾经说过: "我对已发表的作品是不愿再加修改的。”关于《骆驼样子》,他原来认为“收尾收得太慌了一点”,“我应当多写两三段才能从容不迫的刹住”。作家是希望有机会丰富这个结尾的,然而解放后的修改却是一刀砍去了这个结尾,这样的修改本身就意味着是一种创作思想的更改,而绝不仅仅是小说情节的调整了。诚然,修改后的(骆驼样子)自有它另样的价值,但原作那人格悲剧的价值却因此而被削弱、改变,终于使作品成为一部命运悲剧,那以发现人的价值为旨归而闪烁在小说世界中的人道主义的光辉,消失在悲剧命运的悲沉气氛中了。一句话,它的永恒的魅力受到了侵害。
摘自韩经太、李辉:《中国新文学发展中的老舍》,《文学评论》, 1987 年第 1 期。
老舍说他写《骆驼祥子》很重要的一点便是“由车夫的内心状态观察地狱是什么样子”。这个“地狱”是那个在城市化过程中产生的道德沦落的社会,也是因为金钱所腐蚀了的畸形的人伦关系。像虎妞的变态情欲,二强子逼女卖淫的病态行为,以及小福子自杀的悲剧,等等,对祥子来说,都是锁住他的“心狱”。小说写的祥子的一个个不幸遭遇,蕴含着一个不断向自我和人类的内心探究的旅程结构。祥子从农村来到城市,幻想当一个有稳固生活的劳动者,他的人生旅途每经过一站,他都要沉沦堕落一层,也愈来愈接近最黑暗的地狱层。无论是祥子刚来乍到就看到的那个无恶不作的人和车厂,还是在他结婚后搬进去的杂乱肮脏的大杂院,或者他最后走向那如同“无底的深坑”的妓院白房子,小说都是通过祥子内心的感觉来写丑恶的环境如何扭曲人性,写他在环境的驱使下如何层层给自己的灵魂上污漆,从洁身自好到心中的“污浊仿佛永远也洗不掉”,最后破罐子破摔,彻底沉沦。祥子被物欲横流的城市所吞噬,自己也成为那城市丑恶风景的一部分。小说直接解剖构成环境的各式人的心灵,揭示文明失范如何引发“人心所藏的污浊与兽性”。老舍对城市中“欲”(情欲、财产贪欲等)的嫌恶,对城市人伦关系中“丑”的反感,都是出于道德的审视。人们从《骆驼祥子》阴暗龌龊的图景中,能感触到老舍对病态的城市文明给人性带来伤害的深深的忧虑,在三十年代,像《骆驼祥子》这样在批判现实的同时又试图探索现代文明病源的作品是足标一帜的。
摘自温儒敏:《论老舍创作的文学史地位》,《中国文化研究》, 1998 年第 1 期。
这部机器——无论它是自然主义的“遗传”与“环境”机器,还是一个命运大转盘——它以单调不变的方式运转,将各种不同的生活方式凝固成一种模式。任何人若企图摆脱它的宰制,都会受到被吞灭的威胁。祥子荒谬的喜剧来自于他过晚认识到自己在和这样一部可怕的机器打交道。老舍将自然主义的公式夸张重复使用,不知不觉地造成了作品自身的解构;就连小说主体叙述者在结尾处亦被祥子身边机械空洞的人和街景所吞并。而在这个时候,我们才深刻感受到老舍小说中一直存在的嘉年华式冲动,对暴力、非理性人生以及死亡难以言说的迷恋与迷惑。
王德威:《想象中国的方法——历史 小说 叙事》,第 171 页,三联书店 1998 年 9 月。
三、 作品简析
《骆驼祥子》 1936 年 9 月连载于《宇宙风》第 25 至 48 期, 1939 年人间书屋出版单行本。
在《骆驼祥子》的研究中,常见的思路是从文学是社会生活能动的反映的角度,研究小说描写的生活场景及人物形象的社会意义(真实性)思想意义(对于祥子个人主义乃至小生产者习气的讽刺性描写)及审美意义(城市下层个体劳动者的悲剧性典型),在这一论域中,曾经有几个问题引起争议,一是关于作品的思想倾向问题,二是关于阮明的描写的真实性问题, 1950 年代前后的否定论者认为既不真实又不典型,思想倾也不健康; “在作者的笔下,中国社会的前途,中国近代的社会变革运动,也没有被肯定着究竟有什么前途。人力车夫的绝望的生活,掩盖了一切,中国的新生运动的潜力,反是被漠视被歪曲了”。 这一评论的关键在于论者持以批评的关于中国社会和中国革命的固定的意识形态。三是关于虎妞描写的评论,否定论者以为是一种自然主义的描写,但同时期的夏志清《中国现代中国小说史》对此却高度赞赏,“ 特别出色的是祥子和虎妞之间婚前婚后的紧张关系的描写;象茅盾在《虹》里所写梅和柳遇春的婚姻生活一样,在这里读者象是爬上了现代中国文学的一个高峰,可以俯视赤裸裸的人生经验的狂暴可怖,一点不温情,说教或投合大众趣味。”虎妞问题在 1980年代前后再次引起争论, 樊骏在《论 < 骆驼祥子 > 的现实主义——纪念老舍先生八十诞辰》中从虎妞的阶级属性论证了虎妞作为祥子悲剧主要根源之一的合理性,龙治民在《虎妞其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1983 年第 1 辑)则强调了虎妞在家庭中受刘四爷剥削斥骂,虽然变态但强烈、朴素、合理而又真诚专一的对于爱情的追求,亦有论者从虎妞的阶级属性人物性格的双重性出发试图论证其描写之得失的(何振球等《虎妞论》,《江苏师院学报》 1981 年第 4 期)。蓝棣之则通过对祥子与虎妞这条线索的读解,指出《骆驼祥子》是现代爱情和婚姻问题的启示录,对祥子“堕落”的根由提出了新的诠释。此后更有论者从人格心理学、变态心理学角度探讨这一线索的内容。这足以证明作为文学名著的《骆驼祥子》本身具有的复杂内涵。四是与作品真实性与倾向性问题相联系的对于 1955 年人民文学出版社《骆驼祥子》新版本的评论,大致说来,从关于中国社会和中国革命的固定的意识形态出发的论者多对新版的删节持肯定态度。五是潜在的分歧,夏志清认为“ 祥子这个人物固然是作者怜悯同情的主要对象,但到结尾时硬被变成讽喻个人主义的形相。我们读他最后堕落的故事的时候,意识到作者插进了讽刺手法,这和小说主体的同情旨趣是不相符合的。”而在大陆的主流评论中,不仅一致肯定小说对于个人主义的讽刺性描写,并且认为这是构成小说深刻的思想性的重要因素。
1980 年代中期后,随着文学研究方法的多元化,关于《骆驼祥子》的新的研究不断出现。突出的是从文化层面对于作品的解说,如赵园之《老舍——北京市民社会的表现者和批判者》,从叙述学、精神分析、解构以及比较文学角度进行研究的均有新的收获。
四、重要研究论著目录
1 .樊骏:《论 < 骆驼祥子 > 的现实主义——纪念老舍先生八十诞辰》,《文学评论》 1979 年第 1 期。
2 .蓝棣之:《老舍: < 骆驼祥子 > 》,原载《北京师范大学学报》(增刊) 1988 年第 1 期,收入《现代文学经典:症候式分析》,清华大学出版社, 1998 年 8 月版。
3 .樊骏:《认识老舍》(上、下),分别刊于《文学评论》 1996 年第 5 期、第 6 期。
4 .温儒敏:《论老舍创作的文学史地位》,《中国文化研究》 1998 年第 1 期。
5 .赵园:《老舍——北京市民社会的表现者和批判者》,《论小说十家》,浙江文艺出版社 1987 年 5 月版。
6 .王润华:《 < 骆驼祥子 > 中 < 黑暗的心 > 的结构——老舍与康拉德比较研究》,《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1995 年第 3 期。
7 .王德威:《荒谬的喜剧—— < 骆驼祥子 > 的颠覆性》,《想象中国的方法——历史 小说 叙事》,三联书店 1998 年 9 月。
8 .刘祥安:《 < 骆驼祥子 > 故事时代考》 ,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01 年第 3 期。
(秦良杰)
五、名师导评
老舍说他最初的创作灵感与冲动来自和一位朋友的闲谈,那位朋友谈到他在北京时曾用过一个车夫,买了车又卖掉,三起三落,末了还是受穷。又有一车夫被军队抓了去,哪知因祸得福,他趁军队转移之时,偷偷牵回三匹骆驼。由此,他从1936年春到夏“心里老在盘算,怎样把那一点简单的故事扩大”而写成一部长篇小说。经过周密的构思,更加上作者“积了十几年对洋车夫的生活的观察,才写出《骆驼祥子》” 。
《骆驼祥子》描写了一个外号骆驼名唤祥子的人力车夫由满怀希望到城里谋生、刻苦勤奋的拉车生活、到失去生活意志彻底堕落的人生悲剧。小说一开始就充满情趣地描写了祥子的生活意愿和美好理想,轻松的笔调与祥子刚踏进都市社会的新鲜、喜悦心情极其相称。他从农村流入北京,欲靠自己的体力血汗挣钱买车,做个“自由的车夫”。经过三年的奋斗,买了一辆洋车。祥子买车后,希望增大,想挣更多的钱,再买车,一辆、二辆、三辆,说不定还可以当个小车主呢。他对车子和金钱的渴望,使他的理想与现实的差距越来越大。他不顾战乱,满怀侥幸心理冒险,结果车被大兵抢去,这便是祥子“买车车丢了”的遭遇。经过这一次的现实打击,祥子心理发生变化,由原先对都市生活充满希望的新鲜感变成了此时的独特的愤世感,祥子“不但恨那些兵,而且恨世上的一切了。凭什么把人欺侮到这个地步呢?凭什么?‘凭什么?’他喊了出来”。祥子遭到第一次的打击后,愤世而不厌世,受挫折而不甘沉落,他继续奋战,结果迎来了难以预料的“攒钱钱跑了”的悲剧,孙侦探的敲诈,给祥子造成极大的痛苦,这痛苦与不幸更多地体现在祥子心理生活的转折和剧变上。由怨恨到哀叹,他哀叹世界之大却无立足之地,被逼走投无路只好决定向虎妞投降。这是祥子悲剧心理历程的第二个层次。在这里,祥子由要强到软弱,由挣扎到妥协,觉察到“顾体面,要强,忠实,义气”没有一点用处,内心美的特质逐渐减弱。在老舍看来,由大兵、特务给祥子的打击,还不足以揭示祥子内心生活的隐秘性、丰富性,还不足以表现祥子遭遇的更深的悲剧性,而只有将虎妞拉进祥子的生活圈子里,让他们“在性格或志愿上彼此不能相容” ,发生心灵撞击,才能加深悲剧色调。从这样的思考出发,老舍深入细致地描绘了祥子心理历程的第三个层次,即祥子和虎妞结婚后的精神遭遇。祥子用虎妞的积蓄买了一辆车,又因虎妞难产死后而卖去。虎妞死后,祥子欲和小福子结合,但小福子已自杀,祥子彻底失望,走向堕落,成了“个人主义的末路鬼”。老舍是按照时间的进展,顺着客观事件的衍变描绘祥子悲剧心理历程的。客观生活的危机牵动着祥子内心生活的变化,而这个变化始终围绕着一个轴心,这个轴心即祥子所追求的目的物——车子,对目的物的追求由强到弱直到消失,便造成了心理生活的希望、失望直至绝望的变化历程。这是一个完整的悲剧心理过程,抽去祥子心理历程的某一层次,其心理现实主义便显得不够充分。抹去祥子绝望、堕落的心理悲剧的终了,或是换上喜剧的大团圆结局,均不符合老舍的创作个性及其悲剧心理特质。围绕祥子彻底堕落的悲剧结尾,评论界有不同的意见。老舍本人在作品发表不久,就说过:“收尾收得太慌了点”,“应当多写两三段才能从容不迫的刹住。”
老舍写出了祥子肉体被摧垮、心灵被扭曲的全部历程,塑造了祥子这一人力车夫的艺术典型,表现“要由车夫的内心状态观察到地狱究竟是什么样子” 的深刻的主题。作品紧紧把握住祥子与社会生活的联系,从而揭示了造成祥子悲剧的客观方面的重要原因。一是,军阀的混战,社会的动乱,大兵、特务的抢劫给祥子带来的灾难;二是,以刘四为代表的车厂主的敲骨吸髓。表面看,刘四比较善对祥子,因为他看到祥子身强力壮,老实听话,祥子又比其他车夫勤快,闲不住,挑水、扫院、擦车、干杂活,在他身上有更多的劳力可以榨取,祥子也在不知不觉中被他吸取了血汗。但刘四压根儿就看不起祥子,所以当虎妞讲她要嫁给祥子时,刘四十分恼怒:“有他没我,有我没他!我不能都便宜了个臭拉车的!”除了刘四的剥削,还有杨先生、杨太太的侮辱,夏太太的引诱,陈二奶奶的迷信愚弄,都给祥子带来了极大的痛苦,损害了祥子的身心。三是,虎妞的控制与摆布,不平等的夫妻关系,更加深了祥子的身心创伤。祥子与虎妞的结合始终是不自然的,他们婚前没有什么爱情,祥子是在被捉弄的没有办法的情况下才与虎妞结合的。婚后,虎妞贪吃好耍,处处要支配、控制祥子,祥子要强,不愿在老婆手里讨饭吃,时时感到不安、痛苦而又无可奈何。作品大量描写了他们之间在生活态度、 生活理想、性格志愿上的尖锐冲突。虎妞先是想让祥子和她一起经营人和厂,但刘四把人和厂全部盘给别人,断了虎妞的回路,这时她才觉得“这一宝押错了地方”。但她不甘心,想用自己的私房钱买上二、三辆车赁出去,当个小车主,过着不劳而获的生活。对此,祥子不愿干,要自己拉车,正大光明地挣钱。所以,婚后,拉不拉车一直是他们矛盾冲突的焦点,直到虎妞同意买上一辆车给他拉,他才第一次感到“虎妞也有一点好处”。但这“一点好处”毕竟是短暂的,在更多的时日里,祥子得到的是虎妞对他的精神上的伤害。这种精神的伤害比抢他车的大兵、诈他钱的侦探还要可恶、可恨。再加上,虎妞为了满足自己强烈的性欲望,使祥子处在接受不了的性生活的纠缠中,从而摧垮了祥子的肉体。所以,祥子和虎妞的结合,他得到的不是幸福,而是灾难,是身心的全面崩溃。当然,在虎妞和祥子的矛盾关系上,祥子是受害者,而在虎妞与刘四的矛盾关系上,虎妞又是一个牺牲品。刘四出于私心,让虎妞帮助他治理人和厂,从不关心女儿的婚事,拖老了虎妞的青春。后来又一个小钱不留,断了虎妞的回路,这又使得人们更加痛恨刘四的狠毒,同情虎妞的不幸。然而这种同情,马上又被她的粗野泼辣,带有强烈的剥削意识,在性欲上的自私性、强占性以及对祥子的身心戕害冲淡了,以至她最后什么也没有留下便“走”掉了,也没能引起人们多少同情的泪水。学术界在如何看待祥子的悲剧及对虎妞形象的认识问题上,经历了不断深化的过程 。 50年代有人认为祥子属于“没有觉醒、没有组织的劳动者的典型”,祥子的悲剧是他生活的那个历史时代造成的,与虎妞对他的引诱、控制也有关系 ;80年代樊骏将祥子视为“城市个体劳动者的典型形象”,但在论述虎妞与祥子的关系时,则从阶级分析的角度,把他们之间的矛盾看成是阶级的对立 。有人则认为虎妞和祥子结合是追求个性解放的表现 。有的论者从性心理学角度分析虎妞 ,有的论者用文化心理分析方法,分析祥子与虎妞之间的感情冲突 。四是,自然界的风风雨雨的摧打,也增加了祥子的悲痛。因为作为车夫,他们在野外拉车,比那些在室内劳动的人又多了一层苦刑,那就是风雨的侵袭,老舍说他要写出车夫的全部生活,还要进一步去想:“刮风天,车夫怎样?下雨天,车夫怎样?假如我能把这些细琐的遭遇写出来,我的主角便必定能成为一个最真确的人,不但吃的苦,喝的苦,连一阵风,一场雨,也给他的神经以无情的苦刑” 。作品生动地描写了祥子在烈日暴雨下拉车的凄惨情景,足以表现自然界的风雨给他制造的“苦刑”。这种“苦刑”不单是祥子一人的,而且是整个穷人的,所以作品写道:“雨下给富人,也下给穷人;下给义人,也下给不义的人。其实雨并不公道,因为下落在一个没有公道的世界上”。大雨侵袭不到富人,它只侵害了穷人,这就把自然界造成的灾难与社会联系起来,让人看到雨的不公道其实是社会的不公道,表现了作家揭示祥子悲剧社会原因的深刻性。
祥子的悲剧也有其主观方面的原因。他所走的个人主义奋斗道路,也不是解救他的根本办法。祥子从农村流入都市,还较多地保留了农民的良好的性格特质。他纯朴善良,热爱劳动,刻苦节俭,忠厚要强,对生活具有骆驼般的坚韧奋斗精神。但是,老舍写祥子的美好性格,不是为了赞美、歌颂他,而是让这些美的有价值的东西被那个社会一点一点的吃掉,用人性美的毁灭来暴露旧社会旧制度罪恶。同时,祥子作为农民,思想上也有自私偏狭、愚昧麻木的一面,这种小生产者的思想弱点,又与市民社会中的传统文化心理弱质合流,越发膨胀起来。作品描写:他不想别人,不管别人,他只关心他的车;他对现实缺乏认识,盲目冒险而使自己丢了车;他和同行车夫争生存权,干了一些抢座儿的丑事;他不合群,常为没能交个朋友而感到孤独、苦恼;他把一次次的灾难看成是自己的命不好,他认了命;他盲目地反抗,以戏弄的手法对付单个的人。他始终认为个人奋斗能改变自己的命运,但在这条道路上越走越暗,最后成了“个人主义的末路鬼”。老舍把“个人主义末路鬼”的灵魂全部揭示出来。这就预示了思想启蒙的重要性。对小说否定个人主义这一方面的思想意蕴,评论界有不同的看法 。50年代出版的几种现代文学史书,几乎都强调了小说对旧社会的深刻的批判性和对个人主义的否定,但又都认为祥子的结局太阴暗、太凄惨了,不能给人以光明的出路。新时期有评论者则从社会学角度认为,小说的全部内容告诉人们只有一场真正的社会革命,才能改变祥子的悲惨命运,但作家恰恰在社会革命面前停止了脚步,不懂得什么是劳动人民走向解放的正确道路 。
(谢昭新执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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