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无故人
想说道歉,临别前却哽咽。 母亲问我要选哪种骨灰盒,我手指向标价昂贵那个,她摇了摇头,外婆一生节俭,喜素雅,不喜累赘的东西,我说,哦。 火化时,我不忍去看,只能从狭窄的窗口窥见母亲扶棺大恸,出来时泪已干,我们几个小辈搀扶着她,她仍旧絮絮叨叨个不停,我低下头,努力忍住泪水,一圈人哭成一团总是不好的。 十八岁那年,我回到了外婆待了半辈子的老房子中,那是最后的时光,但彼时堵在胸口的是旧世界那堵墙,外婆亲手所创,我因此与她对峙、闹翻,郁郁寡欢。 外婆的房子在一片梧桐树荫中,民国时期隶属法租界,因保护不周,许多砖瓦都剥落,活在那些阴森墙壁内的都是年过半百的老人,小辈们早就纷纷移居城市心脏。 我提着行李箱来到外婆楼下时,迎接我的是一只大花猫,这里时光旧了,光影黯淡,老洋房的百叶窗边挂满了不搭的锦鲤旗。 "这个女人,不好惹。" 有关外婆的传言在亲戚间弥漫流转,有说她家道中落还残留大小姐脾气的,有说她念了大学就觉得自己是文化人了不起的,总之,没什么好话,至于那些金钱上的馈赠,总无人提及,就连女儿女婿都怕她。 我打小生活在爷爷奶奶身边,念大学后去往另一座城市,如今简直像奉旨来陪老佛爷一般,我甚至梦到慈禧太后尖锐的爪牙扼住了脖子。 "呼--"我长吁出一口气,窗边白发苍苍的老妪终于回头,她的动作极慢,我有些吃惊,既然是见外孙女,倒也不至于穿旗袍这么严重。 下一秒,她突然趴到地板上说:"你怎么穿着鞋子就跑进来了!哎哟,又踩脏了。" 她有洁癖我是知道的,但没想到严重到如此地步,一想起接下来的两个月要和她朝夕相处,立刻如进了刑房监狱般腿软,我放下箱子,又抢着过去干家务,反复擦拭了好几遍,她才心满意足地坐回椅子。 那之后的日子里,她像一个老巫婆般对我呼来喝去,我像一只迫不及待变回人身的猪,不得不通过劳动来交换自由身份,在每次擦桌子擦板凳擦得汗如雨下时,甚至怀疑父母是否别有用心,特地让我来受苦。 秋天的时候,风有些微凉,老太太不适合坐在窗口,可她又不肯关窗,久了便咳嗽起来,我无奈说"何必",她瞪了我一眼,继续望着窗外的蓝天,偶尔下其雨来,她还是一动不动,沉默如雕塑。 她也会断断续续跟我讲故事,那种絮叨的方式让人不胜其扰,每次我听不下去,她总是恳求一般拉着我的手:"你能不能帮我记下来。" 那时我想,我何德何能去写这样一个故事,总不能因为我是中文系就强迫要做暑假作业吧? 写文章的事情暂时被搁置下来,好几次她欲言又止,我开始相信衰老会使人疯癫,那些年轻时的优雅随和会被死亡的恐惧压榨得丝毫不剩,她的犀利通透,到如今成了刻薄顽固。 每每想起这些事,良心备受谴责,我总当那些上个世纪的旧事是外婆的少女春梦,直到那天跑去老房子里收拾遗物,一大摞书信从柜子里倾泻出来,将我整个人埋住,我的手才止不住抖起来。 老房子里没有暖气,我跪在地上,寒气侵袭整个膝盖,我想起许多年前,外婆从东北来到南方,一个人孤独的走过校园的小径,战火纷飞的年代,一切都流转得太快,许多事来不及告别,便是阴阳相隔。 我端坐在窗前,终于打算提笔记下她曾无数次絮叨的一切。 那一年,东北大乱,外婆父亲的朋友在军变中牺牲,暴尸荒野,大雪覆盖了死去军官的尸体,找到时,人埋在雪里,早已变形,外婆父亲卸下帽子,深鞠一躬,翌日清晨便举家南迁,从此不敢再提东北二字。 次年,她念了大学,在外文系就读,喜欢戴厚厚的酒瓶底眼镜,心中有些诗情画意,但无人分享,每日在图书馆和宿舍间往返,走路时都怯怯不敢抬头看来,不远的城市里,战火硝烟弥漫,她知道,这书也是念一时,说不定再不久学校都没得念。 南方的冬天没有东北冷,但湿寒入骨,疾风里,她的步伐越来越快,终于一头栽倒,撞上了人。 见到他的第一眼,心头浮上诗经中的句子--"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青年脊梁挺直,高鼻深目,看人时,目光炯炯有神,她推了推眼镜,想蹲下来捡散落一地的书本,却发现东西早就在他手上。 "同学,以后走路小心一点。" 哦,她心下一惊,听口音,这个人也是北方来的,或者,也是东北?但她不敢暴露自己的来路身份,家里早就教训过,行事必须谨慎,不然要遭血光之灾的是整个家族的人。 她急匆匆走掉,连头也没回,不是不想看,只是不敢看。 回到宿舍,她一个人呆坐了一天,滴米未进,少女怀春也不是见不得人的事,寝室里哪个姑娘没有心上人,她这样已算心智开启的晚。 月老的绳子总不肯放开红线两端的有缘人,即使相隔的再远,总会被扯得越来越近,在图书馆里、在林荫小道上、在体育场……在每一个她曾独自行走的地方,她都能撞见那个人。 不晓得是不是故意,他们终于相识,对方很坦诚,伸手便说:"我是东北来的。" 她点点头说:"我也是。" 他们彼此相熟起来,但并没有花前月下的喜悦,那个年代的少年人,心里头承载了太多家国天下事,尤其是男学生,转眼就投笔从戎。 她有时会给他念诗,用东北话,惹得他频频发笑,他手工做的好,听说她喜欢拨浪鼓,便亲手做了一个,这些不费心的小事渐渐从溪流汇成大河,消弭了二人间的隔膜。 他时常念叨东北往事,那里的大地,那里的草木,那里的人,她从他的瞳孔中望到自己,看到来时的路,但去的方向,终究阴影模糊。 他是进步青年,有时不免会发表自己的政治观点,这些她都兴趣缺缺,国破家亡,她只当众生皆苦,有时聊着聊着不免触及东北战事,继而聊到死去的那位军官。 "成王,败寇。" 他说的轻描淡写,她听了,心中不免一惊,这一败差点连累她全家以死谢罪,怎么可以说得如此轻巧?她抓紧书本,银牙暗咬,木然听完这番见解,然后头也不回的走掉了。 大概有一个多月,她避他不见,他不明就里,频频托相熟的同学去打听,然而并没有等来明确的答复,这段关系是小河边支离破碎的纸鸢,飞也容易,断也容易。 再相见时,她的脸色有些憔悴,他也消瘦起来,话剧社一年一度的大演即将来临,排的是《梁山伯与祝英台》,他不是梁山伯,她也不是祝英台,他们是主演身边的小角色,但天长日久,总不得不打招呼,要碰面。 帘幕后,清风习习,排演的空当,他拦住她,"怎么突然不理我了?"她羞红了一张脸,避开他的视线,他追问:"是不是我上次说错了什么话?我以后不说了。" 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知道自己猜对了,于是又从衣服口袋里变戏法一般抽出一只千纸鹤--"送给你。" 她拿了纸鹤,终于释颜,但依旧不肯轻易原谅她,回宿舍的路上,心中忐忑,她拆开纸鹤,里头分明写了一段话,本来平常的句子,看得她心惊肉跳,他要去参军,就在下个月十五号。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她心里头不断念叨。恰巧又收到家书,里头说托她在学校找一位同乡,是死去那位军官的远方亲戚,她看到那熟悉的三个字,泪水决堤,知道先头的误会都是她一个人的幻想。 那一个月被浪费掉了,现在只剩半个月,什么也来不及了,她提笔想回一封书信,又想起现在谁也拦不住他,益发难过。 他们和好如初,但言语间却谨慎起来,似乎生怕破坏了这段关系和彼此心中的美好形象,他们聊的事情总不外乎是学校,是诗词歌赋,是小玩意,甚至连童年往事的回忆也不敢触及。 他离开的那天,南方下了入冬以来第一场大雪,她给他的脖子上套上了厚厚的围巾,她亲手所织,这一去,就是山高水长,永难相见。 后来的故事,无非就是教科书写的那些,日军终于投降,然山河早已破碎,远方的英雄埋骨他乡,她和他阴阳相隔。 那些被亏欠的从前总不能一笔带过,我一个人在外婆的老房子里住了三个月,每日反复擦拭所有的家具地板,尤其是那扇窗户,我终于明白她为何风雨无阻的守在那里。 他给她寄来的最后一封信上写着--"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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