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行徽州

 我不辜负春天。 　　在火车上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绩溪，睡眼惺忪里远处的山上腾起重重雾气，田畦上油菜花铺的满满当当，初生的绿遍布田野山岗。车里醒来的人大半静默，斜倚着窗，见眼前大团的色彩被风裹挟着退后。 　　这是一辆驶向春天的列车，在夜里潜行进徽州，睁眼即是春暖花开。 　　从黄山站下车，坐上去黟县宏村的中巴，湿润的空气里还添几分春寒。我们坐在最后一排摇摇晃晃，中途听闻正在举行山地车骑行比赛，睡意混沌中突然一个激灵，见车窗外一行骑行服的赛手飞驰而过，此时已经到了黟县附近，但出乎我所料，两端的油菜花甚少。 　　两年前曾到过婺源，古时也属徽州范围，那时正是清明节前，雨意深沉，人烟稀少，通往理坑的路上重重高山，田坎平地上俱是被雨水滋润的嫩黄油菜花，偶尔炊烟寂寂里一户半户人家，篱笆锁着青墙。 　　我原以为宏村所在处同婺源理坑附近相似，然而并非如此，马路很宽阔，不在深山处，游人遍布街头巷尾。购票进入，眼前即是南湖，那一座桥，就是当年拍摄《卧虎藏龙》李慕白牵白马而过的所在。我想着电影那般寂寞深深，而眼前熙熙攘攘，人群堆叠，你呼我唤，我在心底里叹了口气，便去寻找客栈。 　　客栈在南湖边的窄巷子里，离出口很近，老板娘引我们进去。客栈门口挂着灯笼，木质的门推开是间小院儿，晾晒着床单，摆放着石质桌椅，而我们所住的是正对大门的一间，雕花的木门兼具采光的功能，里头布置古典，贴有文人画的壁纸，装饰有雕花镂刻的顶灯与桌椅，染着青花图案的被罩床单。 　　收拾完毕我们就去闲逛宏村。沿着后巷蜿蜒，吃了一碗巷口的毛豆腐，这原是徽州特产，豆腐面上生着存把长的灰色绒毛，上过"舌尖上的中国"。毛豆腐味道偏重，壳硬心软，外头滋味浓郁，有些齁人，但里心绵密，不同于任何一种尝试过的豆腐，正因前一口太浓，才显得那一口内里极为清爽嫩口，很值得品尝。吃罢观看了一回阿姨炸豆腐，"啪滋"声响后，香味飘飞的满街满巷，引来大波游人，聚众在摊头上等着尝鲜这毛豆腐。 　　徽派建筑我原见识过的，宏村房屋也多半如此，脚底下是延续了几百年的青石板，滑腻处生满青苔，民居总有个开口提供吃食，摆满茶叶蛋、紫薯包、鸡鸭腿、糯米芝麻饼这些小食，而住宿客栈处挂着红灯笼，门口悬着精美醒目的牌匾，名儿也取得好听，什么"悠然居"、"半朵悠莲"、"挹秀山房"，取得颇有味道。 　　一路上都食色飘香，店门口招牌上都是徽州名菜，"黄山臭鳜鱼"、"徽州毛豆腐"，村民招呼着"快来我家买黄山毛尖啊，徽州大黄菊。"走了半路我就知道了，这便是一个商业村了，徽派建筑成了个幌子，实在是商业卖东西的。 　　有特色的倒是民居门口都晒着嫩嫩的茶笋干尖儿，挂着一排排肥厚的猪腿子，显示出这里丰富的菜品，是合适喂饱肚子的地方。除却这些干货，巷子的小门户开口里还有妇人在卖紫黑的水果，仔细瞧着倒从未有见过，标注这是高山野生水果，极为珍贵，名为乌梅，价格也抬得很贵，说了半天才愿意给我们三人尝一口，我吃了口，确是甘甜芳美，类似于提子，却含有别样的清气。后来得知，苏州也是有卖的，这些强调着只有本地有的，倒是我们没有见识给骗着了。 　　后绕到了著名的月沼，宏村里的"牛胃"，说本是修为圆形，后借"月盈则亏"的古语，修了半圆，电影镜头处，周润发曾在此地"蜻蜓点水"。这月沼极为清澈，映照着徽派民居上下呼应，飞檐翘角重重叠叠，青山白云也皆入水，水波里青白二色融融漾漾，灯笼大红点缀于屋瓦之间。若除却哄闹的人群，也是个美丽的所在，引人闲居于此，聊以安慰。后见有戏子打扮的人在月沼的楼上，粉粉的戏装，白白的脸，却无论如何没有古典感，总觉着分外违和，大约是人群把个月沼硬生生拖拽出了现代感吧。 　　晌午以后，我们晃到了宏村的末尾小巷，房屋明显要古朴的多，但多间房子已经人去楼空，从小窗里窥探进去，堆满了废旧的柴禾。游客略少的旧巷里钻着些写生的学生，架着画架，带着耳机，形同我们当年在婺源，我有些怀念的，低头看他们的画板上，也是同当年我们差不多的色彩。靠山处有个废弃的活动室，破旧的几间屋子修在高处，当口一排高大的树木，青苔烂叶从石阶上一径往下，延伸到一个破烂的小篮球场，场上晒着茶叶、笋干，几个排排坐的学生正在描绘着眼前大片的油菜花，而油菜花一路烧到山后去了，明艳艳的晃人，你想象着，深蓝的天与明黄的油菜搭配，强烈对比，该是入梵高油画的色调。 　　回过头继续闲逛街市的时候，游人更是塞得街巷同赶集似的，从山里俯瞰而下，该是人头攒动，车流不息的。我们进了一家糕点铺子，从头到尾试吃了一遍糕饼，各有"徽墨酥"、"花生酥"、"玫瑰酥"、"香芋酥"之类，兼有四味甜甜的芡实糕，算起徽州糕点，"徽墨酥"、"顶市酥"、"长生酥"，是用于搭配的茶点，配祁门红茶是很好的，芡实糕味勾人，尝一口是远远不够的，于是购买了两盒，在路上就吃光了。这芡实糕不粘牙，极有弹性，糕厚而清甜，松软而绵长，对比之下，苏州山塘街的芡实糕冒牌、发硬、无味，本地芡实糕浇上点芝麻碎，来一壶新茶毛尖，妙;酥，是真酥，徽墨酥同玫瑰酥最可口，拨开油纸，酥嫩生生的，若再甜则腻歪，若再淡，则无味，吃了一块又一块，连连称赞本地的甜食，毕竟苏派甜食已经尝遍，不若新品诱人。 　　下午小睡一觉后，三人又爬起来去觅食，循着巷子里四面八方涌来的香气，胃口大开，只等美食灌入。然而美食好则好，极贵，作罢，我同朝欣两人一碗素菜面，丽翔一人一碗天价馄饨，三人还未满足，遂一人举一个鸭腿，招摇过市。 　　天色已晚，小摊位也允许摆上了，我们走走停停，走马观花瞧瞧各色廉价的工艺品，又进绣鞋店、布衣店看了看，大多花样一致，同婺源所见也并无差异，不过好在价格美丽，不算是宰人的旅游景区。 　　后沿着夜市小摊一路向前，绕过几棵大树，过了座平桥，眼前又是入口处的南湖了。而此时，暮色冥冥，寒意又添，游人已离去，或钻入客栈中休憩，南湖，总算是恢复到它应有的样子。薄暮里，山烟阵起，湖色寒凉，残荷枯叶零落，灯火飘摇，隔着南湖的宏村笼着清秋似的古意，站在桥头的人无语凝噎，无言谁肯立黄昏，心下就忽的蔓延起莫名而来的愁绪，像是这傍晚的风过而致，所有物、事此时皆可入画。 　　我料想着，真是误会一场，误会了南湖，也误会了宏村，甚至误会了苏州的平江路、山塘街。我总是怪罪它们的，怪罪它们轻易妥协，把自己水灵的形容随意抛却，跟烟柳巷子似的，随意出入、任人践踏，搞得乌烟瘴气，开辟商业瞎卖假东西，什么看头。然而只是因为我未曾见过它们的黄昏、午夜与无人的晨，这本也是它们最初的样子，最好无人问津，最好守着残荷疏雨，端着不可冒犯的风情，让思旧之人站在跟前凝驻成一阙词、一句诗。 　　李慕白，现在你可牵白马而过了。 　　回到客栈，灯笼已经点上，等着归家的人，然而归家的人是不在此处的，我们归的并非是家。从院儿里可见天上疏月儿，然并未有巷口的"弟弟，回家吃饭!"，也并未有隔墙噼里啪啦的炒菜声。 　　第二日早晨，我们又一个老早爬起来去村后头转悠，宏村已经恢复了它的熙熙攘攘，半点夜里的深邃忧郁也无，游人已经开始从外窜进来了。湿气很浓重，我们出了村子，逛到了对过的山庄，又从山下田埂里回村。村里不知何时已经布满了写生的学生，带着艺术生特有的不羁的眼神。 　　这村落也实在小，并无逛头了，我们重复着把本就不大的村落逛了四五次，一条路踏遍，一条小巷也不放过，然而并未有什么新鲜发现，下午一点的时候就坐上大巴车离开了宏村。 　　两年前我离开婺源的时候，用自己的双眼紧紧锁住周遭的景，只恐怕自己的记忆将此地模糊，我最后一眼瞥见理坑，它隐没在层层湿润的油菜花后头，整个村庄都笼罩在无穷尽的烟雾里。旧事重提，我真不可将宏村与婺源的理坑相对比。 　　离开宏村的时候我一眼都未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