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篱居

来源: 2020-05-03 21:45
搬家是一件麻烦的事,也是一件伤心的事,更是一件沉重的事。

在老家,每年都要搬家,冬天搬,春天搬。前者为了取暖,后者为了避暑,距离是从西厢房搬到东厢房,每次都将柴米油盐、衣帽鞋袜、日用杂什掏将出来,一一陈列庭院,然后,“全副武装”手执长杆(顶端捆绑一笤帚),里外扫将一番,再抬、抱、抓、拿地收将回去。工作量虽不是很大,但必要占去大半天光景。加之妻本来就认真绝透,非一一过手不可,擦洗不过两遍不放过,挪放不到位不放过,横看竖瞧不顺眼不放过,这三个“不放过”着实难缠,我只能硬着头皮跟着她不厌其烦地搬挪。

说实在的,这不算是实在意义的搬,确切点是“挪”,挪窝窝。每次适遇挪窝,我都打趣地对妻讲,我们这叫鸟儿迁徙,还唱了大戏,《西厢》唱罢唱“东厢”,不同的是戏中未有丫鬟红娘,且男女主角都已大婚罢了,屁股后还扯着碎娃娃;至于东厢,实属古人憾事,今人笨愚而未有成着,反之就不会问过于历史而要乐道于“东西双壁”了。妻听后浅笑,娃娃就满脸茫然了。

季节变化,不闻花事,足不出户便知冷暖二三,这也就是挪窝的缘由,但不厌其烦。其实仔细想下就会知道,本源还是人最麻烦了。

春日,刚搬至东厢房,过了几天消闲日子,年味未散而又要挪,这次是搬家,到县城闹市中去。本次不为冷暖,而是送娃娃念书,去过一种新的生活。

该拿的、用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但都必须带上。直到把家里掏空,车子装的差不多了,妻还在院子里辗转出入地思量着,看啥还没有拿上。再三催促下,她才磨磨蹭蹭地退出庭院,上车。看得出,女人还是女人,不经意间手梢子还是抹了把眼泪。我嘀咕着“又不是不回来”,可看到那轻轻的一抹,倒添了点点幽幽的伤感。坐在颠簸的车上,看着故乡熟识的景象一幕幕渐行渐失,不觉心里像丢了娃娃似的堵得慌乱起来。那个庭院的时光之窗,缓缓合上,新生的羁旅之路,默默延伸。人,倒更像个叶片了,想与不想都会是要漂泊了。

辗转数日谈妥的居所,是一堂皇小区之围的棚户区,那些“京城客”的闲置之所。说是棚户区,也是一层两层的,虽没刻意粉饰,倒也能居得人家,挡些风雪雨露,但重要的是举步即达,沾了快捷的方便好处,省了劳顿麻烦。

从徒然四壁,到温暖舒心,总算收拾妥当,尽管很多物件还不知道安顿何处。然而买菜近了,购物近了,眼界也宽了,娃娃上学方便多了,算是寻得一好住处了,心也总算是放到了肚子里。

这个歇身之处,在楼上楼,占得了方寸阳台,眼界高了一格,视野便阔览无余。背靠着的院落,常闻三五房客笑谈不绝于耳,南有二三梧桐牵攀风景不离于目,西边阳台闲步顾盼,够得日月近,星辰愈显。每日,可见达官小贩,路人食客,如梭流连,皆收眼底,热闹聒噪难讨耳根清净。凡此种种都顺流而去,时光平淡,日月平常,无心计较,都像一条静溪安然自然。也忽记得,那个举家离乡,观于阳台之上的人亦为行客,是为暂且安得有所。不同的是臀下板凳为栖,桌前茶水为伴,掌中书卷为友,少了游逸行色,免于声嘶叫卖罢了。而今投居三日不到,生熟冷暖,厚薄深浅,流言长短充斥其间,燥也安着,静也安着,寄于篱下,度过这人生一二。

先前和这里的日子本是不一样的,习惯了就没有了区别。人总是在无形中默默地遵守着身边的规程,习惯着衣食住行,成规的和流俗的。当一切都成自然,一切就都丧失记忆,变成共同的习惯。就像一如新娶的嫁娘,起初总跌撞于那满脸的麻子,时间久了,那些麻子自然尘沙尽去,净落得俊样留下悦人眼目,何来区别。先前的日子在于妻儿,似乎真的一如记忆被现实遮蔽,但在我的心里,它们是生了根的,和现在一样鲜活。生活在两个时光里,身心习惯着这样的习惯,更习惯着鲜活的思念。尽管被习惯着,可习惯得总迷失方向。

早晨的时光总是从凌晨三四点开始的。隔壁的顾妈和儿子必是第一个起床的。他们算是很老的房客了,没人知道籍贯,儿媳前两年就离走了。娘俩很早起来,儿子得蹬着三轮去菜市场批发菜蔬,她则要收拾好菜馅,备好菜油,和好面团,生好炉子去职校门口抢摊位子。楼下的阿四这个时候都会黑脸黑手地送煤回来,在院内高腔大喊,让老婆起床热水、准备饭菜。一会儿,屋子就乒乒乓乓叮叮咣咣地弄出好多声响。进门,出门,打水,倒水,一会儿又鼾声四起,水龙头下搓洗衣服的声音连绵不断。临街工地机械开始轰鸣,车喇叭声逐渐密集,整个院子都醒来了。孩子一个个起床,吃着饼子喝着奶,出门上街送出去。上班的上班,留守的留守,打扫卫生,抱娃看家;倦眼乱发,与小贩问价,说个半天,尚不知道早上吃啥;还有两个房客耳不闻世事,一门睡眠,非等左邻右舍端得碗筷才会起床,搭些模糊的话不知早晚。东家自是等得院落空闲,里里外外打扫收拾一番算是晨练。后或展于竹椅,闭目养神,或伺弄花草,赏玩游鱼,或闲步集市,购得小菜,悠然自得,他们总是习惯于消受这样惬意的早晨。

黄昏开始,暮色浅垂,房客三三两两归得门来。孩子们丢弃碗筷,书写作业,嬉戏玩耍,聚看电视。晚归的午饭吃成了晚饭,还没回的,便在门口站着或阳台上倚着在过往的行人里找自家人。人都归来,便自行散去,入得房内,自是天地。那个顾妈回来迟早知道的人不是很多,因为她必是最后一个回家的,卖菜的儿子勿论迟早也都会去接她。回来,叩门,没人理会,就坐阶上歇会儿,两人拉会儿话。过会儿或再扣,听到有拖鞋噼噼啪啪的声音,就会有晚睡或起夜的人过来开门,搬东西,洗罢,简单晚餐,渐渐睡去。深夜,总会有院门开闭的声响,夹杂些低语细言。不是吃宵夜的归来,或是晚班刚下,就是打牌下场,兴致尤酣,言说输赢之事,都把时光搞得不黑不白,把日子过得不阴不阳。大家虽各自在家,但都受着相同的嘈杂,最后渐而从于这种生态,趋于习惯而无语罢了。

其实想想,人生有很多时候都是处于无语状态的。今日的我们无语与惯从,只缘于都像一片树叶,被风飘拂到了同一个庭院,虽有了短暂的停息,可树叶还是树叶,肉体和精神从没在一条路上奔跑,奔跑得丧失了语言。我们何尝不是?顾妈和儿子、阿四和迷糊又何尝不是?习惯着彼此的习惯,在身为房客的日子里,居于篱下的日子里,在和生活周旋的日子里,我们都是,我们出奇的集体失语。

每月里,总有几天是收房租的日子。东家将房租明细算好,粘于显眼墙面,供众人看,大家都自觉交付。凡有涩者,会说些甜语,告些艰难,便秋后算账。亦有租子高者便呼呀叨叨,马上建章立制,节源限支,事过反一了了之。妻固本俭,平日支出有度。每逢交租,算计清楚,不差分文,虽面目之上无有声色,然过后总会对我约法“三少四要”。此为:晚上书读少点,烟少抽点,上网少点;房租要交,娃要上学,房贷要还,日子要过。这个约法可谓为婆娘持家之道,然居于此,境于此,已知人生不易,便是谋生之道了。所以,竟实在的成了规矩,一一应诺执行,却倒让我短了不少精神。幸甚的是,阳台之上略有路灯光亮观书,兜有碎银讨得劣质烟草使唤,便和众人一样过活了。

虽是粗茶淡饭,但也医饥医渴。吃饱喝好,虽足于阳台之上为房客,但阳光普照。目睹匆匆行人,忙碌房客,总感日子被脚步踩得零零碎碎,无有形状。虽能求得三日饱,却真正无法觅得四季闲,哪怕是方寸之地,方寸之地的坦然和心灵空间的一丝释然。所以,我们一直很茫然,吃饱了依旧茫然。唯有那几把悠然恣意的竹椅和东家们有享用不尽的闲散时光。那些时光是幸福而漫长的,甚至是多余的。再零碎匆忙的脚步也从不会惊扰那些时光的节拍和韵律。同样是时光,当流经不同的地方,便折射出迥异的光芒。在这样的光芒里,还有人在寻找亮光,还有人在光亮里迷途。

居住的院门外巷道旁原本是有三两棵梧桐的,早晨起来却不见了踪迹,留下了几个土坑。经打问得知,因拓路被伐掉了,徒生悲凉。那些树腰身浑圆,枝繁叶茂,盛开着淡紫色的小花。那些花浮香阵阵,常有鸟雀栖戏;青藤依绕,绿幕成帘。偶有独雀落于阳台之上,曲脖行走,满院情趣。如今,绿树不在,人尚有居,可鸟之何栖?藤之何附?只见篱落墙角,飞鸟尽散,乱紫遍地,暗香残留,怎能不让人生出些许悲凉?然而,这也会渐渐成为习惯的,一个惊人的习惯,一个没有了鸟语花香的习惯。我们还能习惯多久?

心情糟了很久,夏雨也淅淅沥沥了多日。一个雨中的灰色午后,风刮着雨伞和我回到了巷子里。院门外停着辆三轮车,放着凌乱的货物,未熄的蜂窝煤炉子嗤嗤冒着白汽。两个披着塑料布的人影慌乱地从车上抱东西。原来是顾妈和儿子。雨水顺着她眼前的白发流淌,嘴唇乌青,鞋和脚全泡在水里,儿子凌乱的头发吸附在额头,胡须掩埋了嘴巴。听着她不是很清楚的话语,大家一起把三轮车推进了院子。

进屋,收拾停当,端着热茶,楼下仍传来声响。妻忽言说,顾妈这几天要搬家,说是院子杂物乱放乱摆,影响很大。听罢,顿觉茶凉,吞咽不得,只闻雨声、风声……

搬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怎么能够轻松起来?这个雨后,不知道还会不会有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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