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足为外人道也

《桃花源记》中，武陵人离开时，有人对他说：“不足为外人道也。”也就是要他不要跟外面的人提及桃花源一事。初中学此课文时，我只道桃源人是担心武陵人离开后向外人大肆宣扬，以致外人找到自己的所在，从此打破自己与世无争的宁静。若以现在的眼光来看，以前的担心是有道理的，但我更相信其中还有一层含义，即桃源人是真的认为自己所处的世界平淡无奇，并没有什么好向外人炫耀的。此中的景致、风土、人情，自己生来已是如此，死后亦是如此。或许眼前的一切对于在外面见识过太多变乱无常的武陵人来说，确实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但对自己来说，一切本应是如此。当然，陶渊明原文中未曾透露桃源人的真实想法，这一切不过是出于自己的揣测罢了。若桃源人真是出于平和而不是出于自保而说的那句话，那么这位桃源人的思想境界也还是颇高的了。

“不足为外人道也”，虽然只是简单的一句话，却显示出了富足后的平淡，拥有后的矜持，经历后的克制。《中庸》是古时的“四书”之一，“中庸之道”也成为了一种古老的文化基因而融入在我们的血液里，根植于我们的人格中。《中庸》认为，喜怒哀乐的情绪没有表露出来，这叫做中;表露出来但合于法度，这叫做和;中是天下最为根本的，和是天下共同遵循的法度。说到底，中庸之道是教我们不要走极端，“中”是指“中间值”，“庸”是指“寻常态”。中庸之道既不要我们张扬个性、哗众取宠，也不要我们妄自菲薄、低声下气，而要我们走一条多数人都能够接受的道路。那么既然是多数人都在走的道路，自然有少数人为了使自己不被贴上“另类”的标签，也只能跟着一起走下去。这样看来，中庸之道虽然是多数人的选择，但其中也包含了许多被压抑的个性、被限制的自由、被打击的欲望、被蜷缩的自我。一旦一个人的身份突然从命运的“极左端”变成了“极右端”，那么做“中间的大多数”的中庸之道往往就再无法对其形成约束，曾经的压抑、限制、打击与蜷缩，全都需要尽情的宣泄，以展示自己如今身份的不同。暴发户的炫富、凤凰男的炫耀学历，都是出于类似的心理。

然而，虽然暴发户和凤凰男的行为动机都有心理因素可以探查，但一切炫耀的人都是惹人讨厌的。炫耀的人，往往是刻意去享受高于别人的优越感，只在乎自己一时的畅快，殊不知自己引以为傲的一切，在别人眼中竟得到的是无视。比他富足的人嘲笑他，比穷困的人嫌弃他。最后，炫耀的人除了得到了有心人的刻意逢迎外，失去了其他所有人的心。炫耀的根本是自得，自得的危害可谓大矣。由此观之，桃源人在听说了武陵人对外界世事变迁的讲述之后，还能保持一份平和而不自得的心态，这确实挺不容易的了。

我于现实生活中，也耳闻目见过有“桃源人”心态之人。

其一是我某亲戚的某雇主。她受雇给一个家庭照管孩子，那个家庭的男主人温文尔雅，风度翩翩，举止有礼，待人和善。虽然男主人没有说，甚至还常常亲自下厨给他们这些“外人”做菜，然而从亲戚的眼中看来，他的家庭背景一点也不简单。他们家里的金佛是纯金的，墙上的字画是拍卖的。家里有四时的水果，出门有众多随从和保镖。然而即使是这样有身份背景的“大人物”，竟然没有对他们这些“外人”生气翻脸、使过性子，也绝不对外面的任何人宣扬任何家里的情形。如此看来，这位背景深厚的雇主除了修养、品性俱佳外，也是深谙桃源人“不足为外人道也”的精髓的。

其二是亲见的某位大老板。大老板是浙江人，做金玉生意，身价过亿，却为了买几米的铁丝，亲自开车去五金店。看他的穿着，全身并无名牌，也无任何挂坠饰品，俨然一隔壁中年大叔。开口说话，也毫无半分大老板气派，若不是五金店主事后告知，我竟全然看不出他有任何的富贵气象。这种人，不为“藏富”而刻意进行掩饰，而是真的不以富贵为意，甘于以平常人的身份示之于人。此大老板对桃源人“不足为外人道也”的熟习程度，怕不在上面那位之下。

既然那些真正的既富且贵之人尚且能做到戒之在得、不足为外人道也，那么一无所有的我们又有什么好自得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