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姐的“自由恋爱”
那天恰是春光明媚的好天气,我在卧房窗前伏案工作。顺姐在屋里拖地,墩布作在地下,她倚着把儿,一心要引诱我和她说话。 "太太"(她很固执,定要把这个过时的尊称强加于我),"你今晚去吃喜酒吗?" 我说:"没请我。" "新娘子已经来了,你没看见吗?" "没看。" "新郎五十,新娘子才十九!" 我说:"不,新郎四十九。"我还是埋头工作。 顺姐叹息一声,没头没脑地说:"新娘子就和我一样呢!" 我不禁停下笔,抬头看着她发愣。人家是年轻漂亮、华衣美服的风流人物,顺姐却是个衣衫褴褛、四十来岁的粗胖女佣,怎么"一样"呢? 顺姐看出她已经引起我的兴趣,先拖了几下地,缓缓说: "我现在也觉悟了呢!就是贪享受呢!"(顺姐的乡音:"呢"字用得特多。) 我认为顺姐是最勤劳、最肯吃苦的人。重活儿、脏活儿她都干,每天在三个人家帮佣,一人兼挑几人的担子。她享受什么? 顺姐曾告诉我,她家有个"姐姐"。不久我从她的话里发现:她和"姐姐"共有一个丈夫,丈夫已去世。"姐姐"想必是"大老婆"的美称。随后我又知道,她夫家是大地主--她家乡最大的地主。据她告诉我,她是随她妈妈逃荒要饭跑进那个城市的。我不免诧怪:"'姐姐'思想解放,和顺姐姐妹相称了?"可是我后来渐渐明白了,所谓"姐姐",只是顺姐对我捏造的称呼,她才不敢当面称"姐姐"。 我说:"你怎么贪享受啊?" 她答非所问,只是继续说她自己的话: "我自己愿意的呢!我们是自由恋爱呢!" 我忍不住要笑。我诧异说:"你们怎么自由恋爱呢?"我心想,一个地主少爷,一个逃荒要饭的,哪会有机会"自由恋爱"? 她低头拖几下地,停下说: "是我自己愿意的呢。我家里人都反对呢。我哥哥、我妈妈都反对。我是早就有了人家的,可是我不愿意--" "你定过亲?怎么样的一个人?" "就那么个人呢。我不愿意,我是自由恋爱的。" "你怎么自由恋爱呢?"我想不明白。 "嗯,我们是自由恋爱的。"她好像怕我不信,加劲肯定一句。 "你们又不在一个地方。" "在一块儿呢!"她立即回答。 我想了一想,明白了,她准是在地主家当丫头的。我没有再问,只觉得很可笑:既说"贪享受",又说什么"自由恋爱"。 我认识顺姐,恰像小孩子玩"拼板":把一幅图板割裂出来的大小碎片凑拼成原先的图西。零星的图片包括她自己的倾诉,我历次和她的问答,旁人的传说和她偶然的吐露。我由这一天的谈话,第一次拼凑出一小部分图面。 她初来我家,是我们搬到干面胡同那年的冬天。寒风凛冽的清早,她拿着个隔宿的冷馒头,顶着风边走边吃。这是她的早饭。午饭也是一个干冷的馒头,她边走边吃,到第二家去,专为这家病人洗屎裤子,因为这家女佣不肯干这事。然后她又到第三家去干一下午活儿,直到做完晚饭,洗过碗,才回自己家吃饭。我问她晚上吃什么。她说"吃饭吃菜"。什么菜呢?荤的素的都有,听来很丰盛。 "等着你回家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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